老朱的声音平板，听不出喜怒。
朱标与林景逸依言落座，三人之间，沉默如一张拉紧的弓。
林景逸低头研究着地板的纹路，对明代木工工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专注。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带着审视。
“标儿，”朱元璋开口了，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
“你与这位……林修撰。”
“近几日，除了当值，都去何处消磨时间了？”
朱标的肩头，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
“父皇，儿臣与林卿……”
他有些迟疑。
林景逸依旧神色淡然。
来了来了。
朱元璋的眼睛眯了起来。
“去了何处？说。”
皇帝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意味，如同远方隐隐滚过的闷雷。
朱标咽了口唾沫。
“父皇，我们……我们去了秦淮河一带。”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朱元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秦淮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再无半分平和。
“烟花柳巷，风月之地？”
“那是我大明储君，翰林学士该去的地方吗？”
林景逸在心里暗暗咧嘴。
好吧，“风月之地”这个形容虽然刻薄了点，但老朱对那地方的定位，倒也没错得太离谱。
朱标的脸色微微发白。
“父皇，并非为了……玩乐。”
“哦？”朱元璋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如同两点寒星。
“那咱倒想知道，去那等地方，有何及见识？莫非是去体察……风土人情？”
那语气里的讥讽，浓得快要滴出水来。
林景逸决定，这种时候，还是让太子殿下自己应付比较稳妥。
毕竟，太子才是真正有“切身利益”在里头的人。他林景逸，不过是个来“体验生活”的过客。
朱标深吸一口气，储君的涵养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
“父皇，儿臣是想去体察民情，了解京中近来的风闻舆情。”
他很识趣地略过了在河畔偶遇吏部那个马屁精涂节的事情。
明智之举。
“那你的‘体察’，都‘体察’出些什么来了，标儿？”
朱元璋冷哼一声，眼神中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异样——那是好奇吗？
“莫不是酒价太高，曲儿太俗？”
林景逸差点没忍住。
老头子这话，倒也说到点子上了。
“儿臣确实见识了……那里的奢靡之风，父皇，”
朱标小心翼翼地措辞，
“秦淮两岸，商贾云集，挥金如土，其中似乎……也夹杂着些许官员的身影。”
他顿了顿，斟酌著接下来的话。
“儿臣因此有些担忧……恐有官商勾结之嫌，以及，此等财富，来路是否正当。”
朱元璋面无表情，但原本不耐烦地敲击著书案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勾结？”
“只是儿臣的浅见，父皇，”朱标连忙补充，
“但那贫富悬殊之景，确实……触目惊心。”
林景逸继续扮演着对周遭一切都兴致缺缺的壁花角色。
心中却暗道，朱标这小子，应变能力可以啊。
硬生生把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局面，扭转成了展现自己忧国忧民的机会。
有前途。
“那你这‘体察民情’的差事，还探得了什么？”
朱元璋追问，语气依旧怀疑，但敌意明显消减了几分。
朱标望向林景逸，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
林景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时机差不多了。
“父皇，”朱标接着说道，“儿臣还注意到一事……事关我大明宝钞。”
“宝钞？”朱元璋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大明宝钞，是他一手推行的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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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是为了取代金属货币，方便流通，充盈国库。
可推行以来，似乎并不顺利。
“父皇，如今在民间，大明宝钞的信誉，似乎并不太好。”
朱标斟酌著词句。
“百姓更愿意使用铜钱，甚至是白银进行交易。”
“许多商铺，对宝钞也是百般推拒，即便收取，也要大打折扣。”
“一贯面值的宝钞，在一些地方，甚至换不到半贯的铜钱。”
“长此以往，宝钞形?废纸，朝廷的信誉何在？国家的经济秩序，又将如何维持？”
朱标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朱原璋的心上。
他推行宝钞，是为了利国利民。
可如果宝钞在民间流通不畅，甚至被百姓厌弃，那这政策，岂不是适得其反？
朱原璋陷入了沉思。
他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脸上的怒容，早已被凝重所取代。
林景逸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
成了。
朱标这番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没有什么比动摇国本，更能引起这位洪武大帝的重视。
胡惟庸伪造宝钞，一旦败露，那罪名，可就不是一般的谋逆了。
那是掘大明的根基！
到时候，就算胡惟庸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
而他林景逸，作为“引狼入室”的“帮凶”，说不定也能混个从犯，一起上路。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许久，朱原璋停下脚步，看向朱标。
“此事，当真如此严重？”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朱标郑重地点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这确是儿臣与林修撰在民间所见所闻。”
“好，好一个所见所闻！”
朱原璋深吸一口气。
“咱知道了。”
他目光转向林景逸，眼神复杂。
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惹是生非。
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捅出一些天大的事情来。
是福是祸？
“林景逸。”
“微臣在。”
林景逸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此事，你怎么看？”朱原璋问道。
林景逸心想，我能怎么看，我坐着看，躺着看，最好是看着胡惟庸掉脑袋我看。
但他嘴上却说：“陛下圣明，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属实。”
“民间对于宝钞的疑虑，确实日益加重。”
“若不及时加以引导和整顿，恐会酿成大祸。”
他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宝钞的问题确实存在。
假的部分，是他巴不得这祸越大越好。
朱原璋沉吟片刻。
“传旨。”
“命户部、工部，即刻对宝钞印制、流通各环节进行彻查！”
“?时，派遣御史，巡查各地，严访民间私铸伪钞，扰乱市情之徒！”
“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朱原璋的语气，斩钉截铁。
伪造宝钞，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他绝不容忍。
朱标心中一凛，躬身领命：“儿臣遵旨。”
林景逸低着头，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
老朱啊老朱，你可算是开始上心了。
接下来，就等著胡惟庸那边，把“货”备足了。
然后，他只需要轻轻一点火星。
就能欣赏一场盛大的烟花了。
至于他自己？
说不定，也能在这场烟花里，找到期待已久的“解脱”呢。
想想，还真是有点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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