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血色妆奁(1 / 1)

卯时三刻,青州城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雾中。秦怀川策马穿过尚在沉睡的街巷,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脆。他昨夜刚结了一桩漕银失窃案,本想今日告假休沐,却被知府大人的急令生生从床榻上拽了起来。

"秦推官!可算把您盼来了!"

府衙老书吏周福提着盏昏黄的灯笼,在石阶前急得直跺脚。灯笼的光映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将那些沟壑照得愈发深邃。

"周叔,何事如此紧急?"秦怀川翻身下马,官袍下摆已被晨露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周福凑近几步,压低了嗓子:"陈太守家的小姐没了!今早丫鬟发现时,人都僵了!"

秦怀川眉心一跳:"可是那位三日后要出阁的陈明玥小姐?"

"正是!"周福左右张望一番,声音又低了几分,"更蹊跷的是,人死在锁著的闺房里,桌上还摆着盏合卺酒——方才仵作验过了,里面掺了鹤顶红!"

秦怀川心头一凛。鹤顶红乃剧毒,入口封喉,无药可解。何人竟在太守千金大婚前夕下此毒手?

"备轿,即刻去陈府。"

陈府坐落在城东最繁华的梧桐巷,五进三院的宅邸朱门黛瓦,气派非常。此刻府门大开,白幡已经挂起,那些昨日还喜气洋洋的红绸被粗暴地扯下,胡乱堆在墙角,像一滩凝固的血。

秦怀川绕过雕著松鹤延年的影壁,听见西厢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夫人被两个婆子搀扶著,几乎哭晕过去,发髻散乱,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

太守陈裕立在廊下,一身靛蓝官服未换,面色铁青如生铁。见秦怀川进来,他勉强拱了拱手,袖中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下官见过太守大人。"秦怀川深施一礼,"还请节哀。"

陈裕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嘶声道:"小女明玥,年方十八...三日后本该是凤冠霞帔的好日子..."

秦怀川顺着陈裕的目光望去。闺房的门大敞着,晨光斜斜地照进去,将拔步床前那一小方地面映得惨白。

"下官斗胆,请先勘验现场。"

闺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鹤顶红特有的气息。秦怀川从袖中取出素布手套戴上,示意仵作和衙役守在门外。

陈明玥静静地躺在拔步床上,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她面容安详,唇上胭脂犹艳,双手噷叠置于腹前,仿佛只是睡着了。唯有那泛著青灰色的指甲和微微凸出的眼球,昭示著这是一具尸体。

床前的小几上,一盏鎏金合卺杯孤零零地立著,杯中残酒已呈暗红色,杯身上"百年好合"的字样刺眼得紧。

"何时发现的?"秦怀川轻声问道。

管家陈安抹著泪上前:"回大人的话,是今晨辰初时分。小姐每日卯时必起身诵经,今晨却迟迟不见动静。丫鬟春桃去唤,发现门从里面闩著,喊也不应,这才撞开了门..."

秦怀川轻轻托起死者手腕。尸僵已经形成,肌肤触之冰冷,约莫死于子时前后。他小心地翻开那双噷叠的手,只见指甲缝里闪著细微的金光。

"昨夜谁在院里值夜?"

"回大人,是丫鬟春桃在廊下守到丑时。"陈安指向门外跪着的绿衣丫鬟,"更夫老周每刻钟巡一次院,皆可作证无人进出。"

秦怀川点点头,继续查看闺房。窗棂完好无损,榫卯严丝合缝;地面青砖平整,无半点撬动的痕迹。妆台上胭脂水粉排列齐整,唯独那个描金漆的妆奁开着一道缝,内里的金箔脱落了几片,在晨光下闪著细碎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床榻前的绣鞋上——那是一双崭新的红缎绣鞋,鞋底却沾著些灰白的粉末。秦怀川用镊子轻轻刮下少许,凑近鼻端嗅了嗅,有股淡淡的檀香味。

"小姐睡前可有何异常?"

春桃跪在门外,抽抽搭搭地回话:"回大人的话,小姐戌时沐浴更衣后,说心口闷,要饮些玫瑰露。奴婢去厨下取来,回来时小姐已闩了门,说身子乏了要安歇..."

秦怀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妆台上那面铜镜。镜面角度微妙地偏向拔步床,不似寻常梳妆时的摆放。他俯身查看,在镜框的缝隙中发现了一片金箔,与妆奁内脱落的如出一辙。

"这妆奁是何时添置的?"

陈安迟疑了一下:"是...是未来姑爷家送来的聘礼之一,前日才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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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时,秦怀川已初步理清了案情。陈明玥死于子时前后,死因为鹤顶红中毒,但蹊跷的是,她唇上胭脂完好,不似饮过毒酒的样子。闺房门窗紧闭,形成密室,毒从何来?

调查很快锁定了三位嫌疑人:

首当其冲的是未婚夫柳云亭。据丫鬟透露,这位柳公子与表妹苏婉有私情,曾酒后狂言"宁娶扫帚星不娶官家女"。更可疑的是,那盏毒酒所用的合卺杯,正是柳家送来的聘礼之一。

其次是寄居在陈府的表小姐苏婉。她与明玥?岁,因家道中落而姻缘蹉跎。有婆子看见她前日曾与明玥在花园争执,隐约听见"柳郎"二字。

第三位是城南胭脂铺的杜三娘。其子去年因偷窥明玥沐浴被陈府家丁打残,杜三娘曾当街咒骂"要陈家女不得好死"。

"三人昨夜行踪?"秦怀川问随行的张捕头。

张捕头翻着笔录:"柳公子在醉仙楼与?窗饮酒,掌柜作证到三更天;苏小姐自称在佛堂抄经,但无人见证;杜三娘在铺中制胭脂,伙计说子时还见灯亮着。"

秦怀川捻起妆奁内的金箔,忽觉指尖一痛——匣内暗格里竟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针尖残留着可疑的暗红色。

"取银簪来。"

银簪触到针尖,瞬间泛起青黑色。秦怀川眼睛一亮,谜团豁然开朗。

"大人,绣鞋底的粉末验出来了。"仵作匆匆进来,"是佛前香灰,与佛堂香炉中的完全一致。"

秦怀川立即带人搜查西厢佛堂。香炉中的灰烬尚有余温,供桌下找到几片金箔,与妆奁上脱落的如出一辙。更关键的是,在苏婉居住的耳房床下,搜出了一件沾著金箔的夜行衣,以及半张被烧毁的机关图纸。

当衙役将苏婉带到花厅时,这位表小姐一袭素衣,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

"表姐好精巧的心思。"秦怀川抖开那张残缺的图纸,"先以金针下毒,再伪造饮鸩现场。只是你忘了,新娘睡前必先卸妆——明玥姑娘指甲里的金箔,正是她抓挠妆奁时留下的。"

苏婉的身子晃了晃,扶住茶几才没有倒下。她突然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夺我姻缘时,可想过有今天?"

原来三年前,苏父因科场案获罪流放,原本与苏婉有婚约的柳家当即悔婚,转而求娶太守千金。苏婉忍辱负重寄居陈府,就为在大婚前夜让明玥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那金针藏在妆奁暗格,铜镜调整好角度,她梳妆时必会看见镜中金箔反光..."苏婉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以她的性子,定会打开暗格查看..."

"毒酒又是何人所备?"

苏婉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是我。佛堂与闺房只一墙之隔,我趁春桃去取玫瑰露时,从后窗翻入..."

秦怀川想起闺房窗棂上那几不可见的擦痕,和绣鞋底沾染的佛堂香灰。一切都说得通了。

"最讽刺的是什么?"苏婉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癫狂,"那毒针本是柳郎送我的定情信物...他说过,金针度与有缘人..."

结案文书上,秦怀川的朱笔悬在"妒杀"二字上迟迟未落。窗外,陈府的下人们正忙着撤下那些刺目的红绸,换上惨白的丧幡。

他想起陈明玥躺在拔步床上的模样,那身嫁衣红得像血,金线绣的凤凰本该象征吉祥,如今却成了索命的符咒。又想起苏婉被押走时,回头望的那一眼——不是看任何人,而是望着柳府的方向。

"大人,柳公子求见。"张捕头在门外禀报。

秦怀川搁下笔:"让他进来。"

柳云亭一进门就跪下了,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求大人明鉴!学生与苏婉早已恩断义绝,那金针...那金针不过是少时戏言..."

秦怀川冷冷地看着这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他的惊慌是真的,悲痛却是装的。

"柳公子。"秦怀川缓缓开口,"你可知道,苏婉至死都没供出你参与谋划?"

柳云亭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滚吧。"秦怀川合上案卷,"别让本官再看见你。"

暮色四合时,秦怀川独自走在回府衙的路上。街边胭脂铺的杜三娘正在收摊,见他经过,慌忙跪地叩头:"谢青天大老爷还我清白!"

秦怀川摆摆手,没有停留。他想,这案子就像女子妆奁,表面描金绘彩,内里却藏着淬毒的针。而最毒的不是鹤顶红,是那吃人的礼教,和负心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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