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馆西厢的青砖地浸著晨露,沈砚宁半跪在火盆前烧报纸。火舌卷著周屹深揽她后腰的照片,将“伤风败俗”的铅字舔成灰烬。
“小姐,老太太有请。”管家立在门边,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自鸣钟摆锤撞响九下时,沈砚宁看见供桌上并排放著两本泛黄庚帖,周老夫人手中的沉香木佛珠正压住“周屹深”与“沈砚宁”的生辰八字。
老夫人用银簪挑开红绸布,露出那对羊脂玉镯,“你七岁进周家那日,我便请人为你批过卦,卦象说你必是我周家人。”
沈砚宁想起上周偷听的电话,戴笠警告周屹深若不应徐次长联姻,铁道部的采购权就要转给旁人,她忽然抓起婚书:“砚宁但凭老太太做主。”
廊下传来皮鞋踏地声,周屹深挟著铁路局带回来的寒气撞进来:“齂亲莫要为难孩子。”他左手还攥著陇海线运经费审批单。
“为难?”老夫人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你眼珠子似的疼了这丫头这些年,如今演场戏倒也舍不得了?“
沈砚宁抢上前抚她脊背,翡翠镯撞上黄花梨椅背。周屹深望着这对交叠的身影,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沈雪柔也是这样为齂亲顺气。
“明日程宅茶会,你带宁丫头去。”老夫人将羊脂玉镯套进沈砚宁手腕。
“小姐,程宅茶会要迟了。”司机老赵叩著门框,他制服用的是日本细绒呢—上月沈家大伯父强塞给铁路局的“友谊物资”。
梧桐筛落的阳光里,沈砚宁数着挡风玻璃上的弹痕。老赵说这是上月护送铁路债券留下的,弹孔边缘还沾著陇海线的黄沙。周屹深突然握住她检视伤痕的手:“怕了?”
“先生护着债券的手都没抖,我有什么可怕。”她抽回手整理珍珠耳坠,后视镜里映出三辆黑色道奇车,戴笠的人从出周公馆就跟到现在。
程宅门开启时,《良友》画报记者们的镁光灯炸成一片银海。沈砚宁挽著周屹深的手臂忽然收紧,他西装下肌肉的紧绷让她想起父亲下葬时抬棺绳的震颤。
“沈小姐今日这身阴?士林布,倒是比徐小姐的巴黎纱更合新生活运动。”程太太摇著檀香扇挡住徐芳铁青的脸,“只是这翡翠镯子...”
“是当年亡妻的陪嫁。”周屹深忽然揽住沈砚宁的腰,“当年亡妻临终前,特意交给砚宁,让其代为看顾小子。”他指尖抚过她颈后碎发,这个角度正好让记者拍到翡翠镯的特写。
茶会上流言比龙井更烫。沈砚宁数到第七位来打探内情的官太太时,徐芳的漆皮高跟鞋终于踩到她裙摆:“沈小姐可知,周司长上个月给沪上百乐门的白玫瑰送了十匹杭纺?”
“徐小姐消息灵通。“沈砚宁抿了口祁门红,“先生给铁路局打字员也都发杭纺当福利,说是提振民族工业。”
茶会钢琴忽然转调《夜来香》,藏在盆景后的闪光灯突然亮起,周屹深及时将她拉进露台。“程主席刚批了浙赣铁路预算。”他借着点烟动作低语,“戴笠的人混在里面。”
茶会次日,《申报》登出模糊侧影:周屹深握著沈砚宁戴镯的腕子,配图标题“旧约守贞,新风不掩古义,”徐次长气的在办公室摔碎青花茶盏。
周公馆厅堂的线香烧到第三炷时,周老夫人杵著拐杖进来:“戴局长送来鸳鸯枕,说是汉阳兵工厂女工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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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宁盯着枕上“花好月圆”的湘绣,想起上周在沈家仓库瞥见的日本军旗料子:“料子倒是国货,可惜金线掺了东洋丝。”
“掺了什么都得接着。”周屹深冷笑一声,走进来握住沈砚宁的肩头。
徐次长办公室的座钟停在三点十五分,办公桌的玻璃下绿呢台布衬著徐次长的全家福,周屹深望着《胶济线运煤专列时刻表》被烟灰烫穿的窟窿,那是徐次长上月为日军特批的夜间通行时段。
“胃药呢?”徐次长拍桌的手背浮着青筋,他深褐毛呢制服沾著威士忌酒渍。自从半年前替日本人强征浦口码头后,这老胃病就愈发严重。
周屹深从公文包取出珐琅药盒:“次长的胃病,托礼和洋行买的德国拜耳新药。”
窗外北站汽笛刺破暮色,徐次长就著隔夜茶吞下药片:“明日江防部队专列若再被学生拦停,你这个司长......”
“下官已调徐州警备团。”周屹深翻开调令递给徐次长,最后一页夹着日本正金银行的汇票存根,是徐次长上月收的三菱会社“顾问费”。
“下官记得次长七日前见过三菱会社代表。”周屹深突然展开工?图,“次长上月批的《军列优先通行令》,日军在胶济线私设的岔道,恰好接驳次长特批的煤炭专线。”
徐次长被茶水呛的咳嗽,声音震得胸前青天白日徽章颤动,挡住口鼻的手,袖口露出的浪琴表上,印着满洲铁路徽章:“年轻人,你知道谭延闿上个月怎么死的吗?”
沈砚宁在周公馆书房整理桌面时,承安举著摔坏的火车模型闯进来:“阿姊!车头里有糖丸!”小儿掌心躺着半片白色药锭,正是周屹深公文包丢失的德国拜耳药片。
“安儿乖,这糖坏了。”她哄走孩子后,将药片浸入垃圾桶里过期的止咳糖浆,瓶中液体瞬间泛起诡异泡沫。
次晨交通部晨会,徐次长嗳气声盖过部长发言。周屹深将手帕连同《铁路安保方案》推过桌面:“津浦线已增派宪兵,次长尽可放心。”
“你倒是周全...”徐次长突然捂住腹部,珐琅药盒滚落在地。在众人惊呼中,他口吐白沫栽倒在地,手指死死抠住周屹深袖扣。
周屹深归家时带着仁济医院消毒水味刺鼻,沈砚宁隔着玻璃看见周屹深倚著书桌吸烟,烟灰抖在《死亡诊断书》的“急性砷中毒”字样上。
“徐次长的药...”她攥着衣角的手被暖气片烫红。
“药盒是徐次长自己的。”周屹深碾灭烟头,“他拿日本人的止痛片当胃药,吃半年了。”他忽然扳过她下巴,“记住,在书房你什么都没见过。”
戴笠的人破门而入时,周屹深正擦拭徐次长办公室压着徐家全家福的玻璃台面。特务翻出徐次长与三菱会社的噸电,“周司长节哀,”戴笠踢开徐次长的景德镇花瓶,“这老东西吃里扒外,死得好!”
五日后徐宅突发大火,戴笠的人在书房灰烬里找到半焦的日军硫磺订单。周屹深望着《申报》头条“亲日官员畏罪自戕”将真药瓶沉入苏州河。
沈砚宁端著茶盏进来时,他正摩挲腕间的佛珠,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声问到:“囡囡,怕我吗?”
“先生教我打算盘时说,“她舀起汤药吹了吹,“算珠无善恶,全看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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