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囡囡,别怕,我在。(1 / 1)

津浦铁路临城段隧道口飘着细雨,沈家二爷沈鸿礼拄着手杖立在铁轨旁,英国制三件套西装上沾著煤灰。他身后跟着三名日籍监理,皮靴踩在碎石上咯吱作响。

“二爷,这截轨道磨损超标。”总工老吴递上道钉探伤报告,特意用指甲在“硫化物结晶”字样上划出暗痕。沈鸿礼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扫过隧道深处:“换新轨吧,用满铁株式会社的库存。”

工人抬来贴著樱花纹封条的木箱时,日军监理中村突然按住撬棍:“沈先生,开箱验货需要上海铁道局的批文。”沈鸿礼从口袋里掏出印章,啪地按在箱面:“我家大侄子昨晚在虹口宴请贵方课长时,已经把批文送进领事馆保险柜了。”

木箱撬开的瞬间,中村瞳孔骤缩,本该是铮亮的日本钢轨,此刻却布满褐色锈迹。沈鸿礼的手杖突然戳向钢轨:“英国伯明翰厂1917年的货?”他转身对秘书冷笑,“给南京铁道部发电,问问满铁的仓库里怎么会有欧战时的废铁!”

隧道外突然传来汽笛声。沈鸿礼瞥见侄儿沈明诚的轿车驶近,故意提高嗓音:“把这些废轨扔进熔炉!”转头却对老吴耳语:“按三号预案处理。”老吴会意,指挥工人将木箱推入检修坑,夹层里的捷克式机枪零件正贴著“医疗设备”标签,混进下一班列车的担架箱。

深夜,沈鸿礼独自走进临城机务段。他摘下婚戒卡进信号灯电路盒,红光顿时转为幽绿。二十节“枕木专列”缓缓滑入备用轨道,每根橡木枕都被掏空芯子,灌满磺胺粉后再用沥青封口。

“二爷,青岛来的药材到了。”巡道工老赵晃着马灯走近,灯罩上三道煤灰痕是赣南联络站的暗号。沈鸿礼抽出钢笔,在货运单防腐枕木项下添了:硼酸溶液200升,这是通知苏区接收化学原料的密语。

日军巡逻队的手电筒光刺破雨幕时,沈鸿礼正用流利的日语训斥中村:“贵社提供的探伤仪连硫化物都检测不出?”他摔在桌上的检测报告里,夹着沈家大少爷与满铁的走私账本复印件。中村额头渗出冷汗,鞠躬退出了仓库。

三日后,专列驶入徐州编组站。沈鸿礼以“枕木防腐试验”为由,将列车引向废弃的九号货台。穿长衫的账房先生率人卸货时,他忽然掀开油布:“且慢!这批枕木的批次有没有核对过?”

众人怔愣间,沈鸿礼的手杖尖挑起木纹:“北纬34度的橡树年轮该是东南密西北疏。”他转向匆匆赶来的日军站长,“烦请调阅满铁的林场采伐记录。”趁著站长翻找档案,老赵带着脚夫已将藏着的药品枕木搬上骡车,车辙印被随后而至的暴雨冲得干干净净。

半月后,沈鸿礼在天津利顺德饭店收到红绸包裹的《铁道工程学报》。翻开第137页,夹着的枯叶标本边缘用针孔拼出“药已笑纳”,赣南方言中“笑纳”与“硝钠”同音,正是兵工厂亟需的火药原料。

出差前夜,周屹深故意将《浙赣铁路规划图》落在沈砚宁的绣绷上。当沈砚宁连夜驱车赶到天津站时,月台上的汽笛正撕破雨幕,豆大的雨点将天津站的铁皮顶棚敲得咚咚作响。沈砚宁攥著卷了边的牛皮纸袋冲上月台。

周屹深正倚在软卧包厢门口,看着她的旗袍下摆沾满泥点,想起两年前在陇海线弯道勘测时,她踩着沾满黄土的绣鞋在等高线间奔走的模样,那时她忽然提出想学开车,说:“测绘时总靠车夫往返,耽误记录岩层渗水数据的最佳时机。”

作为铁道部首位女勘测员,沈砚宁是局里唯一一个被特批学车的女性。为此周屹深在议会厅掀起波澜,将《粤汉铁路女测绘员殉职报告》拍在总理桌上:“她们背着三十斤仪器步行进山时,男人们在办公室喝着咖啡谈妇德。”最终铁路局破例为她改装了一辆福特皮卡。

“快进来,别受凉。”周屹深递毛巾时故意用指尖划过沈砚宁手腕的脉搏,那里跳得比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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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屹深望着她发髻间摇晃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昨夜故意将图纸留在她绣绷时,那些细银针正扎在未完成的玉兰绣样上,就像此刻她的眼睫,正被雨水沾得轻颤。

包厢里的气灯忽明忽暗,松木镶板随着火车颠簸发出细响。沈砚宁铺开图纸时,周屹深突然从身后环住她,中山装前襟的纽扣硌在她后腰。

“这里的弯道,”周屹深的手指点在等高线上,另一只手却顺着她脊柱的弧度滑动,“要画得缓些。”沈砚宁嗅到他领口残留的茉莉香粉味,是昨日宴会上那位穿宝蓝旗袍的噷际花惯用的香型,此刻混着他独有的雪松气息,酿成某种危险的蛊惑。

蒸汽火车的汽笛突然拉响,车身剧烈晃动,沈砚宁踉跄著撞上他胸前的纽扣,掌心触到三年前,周屹深在徐州站遇刺时留下的一片凹凸的旧疤。周屹深猛地攥紧桌沿,指节泛白,眼前闪过方才在月台上,沈砚宁冒雨奔跑时鬓发黏在颈侧的模样,像极了沾著晨露的白荷。

“这里的弯道半径不够。”周屹深突然从身后俯身,手指点在等高线密集处,却顺着她脊柱的弧度下滑半寸。沈砚宁嗅到他领口混著雨水的雪松气息,比平日更浓烈,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后碎发时,她清楚听见他刻意压低的喉音里藏着的颤意:“容易积雪打滑。”

周屹深的拇指按在她腰间旗袍开衩处,指腹摩挲著若隐若现的蕾丝衬裙系带:“当年在陇西测绘地形,最怕遇见这种褶皱地带。”温热的唇几乎贴着她耳垂,“就像现在,稍有不慎就会......”突然的急刹车让两人跌进真丝椅垫,图纸飘落间,她看见他喉结处未擦净的胭脂印,在摇晃的灯光下红得刺目。

火车在雨夜中轰鸣前行,沈砚宁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想起白天在铁道部看见的场景:李伯年的亲信正鬼鬼祟祟地翻找她的测绘资料,那些看似随意摆放的文件,其实都是周屹深故意留下的诱饵,而 浙赣铁路的渗水率数据,早已被替换成 1.37%的错误信息,只等敌人上钩。

“过几日陪我去常州。”周屹深将请柬塞进她手中,鎏金边角刮过锁骨,“记得带那件酒红泳衣。”沈砚宁望着请柬上的烫金字,知道这场温泉之约,不过是另一场权谋的开始。

周屹深靠在包厢角落,望着沈砚宁低头研究图纸的侧脸。她腕间的翡翠镯在气灯下泛著温润的光,内侧“安宁永护”的刻痕清晰可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佛珠第七颗木珠,那里藏着的“宁”字,却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砚宁,”周屹深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你知道为什么钱塘江大桥北岸引桥弯道半径是1200米?”沈砚宁抬头,看见他镜片后的眸光温柔得不可思议,“因为只有这样,列车行驶时的离心力,才会与我对你的向心力平衡。”

沈砚宁的耳尖发烫,别过脸去,却听见他继续说道:“当年在霞飞路,你父亲将你塞进我怀里,我就知道,这辈子都要护着你。后来带你回上海,看着你在紫藤花架下长大,我才明白有些羁绊,早在命运里写好了轨迹。”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指尖轻轻划过她后颈的梅花痣:“还记得十四岁那年,你在紫藤花架下初潮染红了衬裙,却咬著唇不肯哭。我解下大衣裹住你,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在这乱世里,活得像朵干净的白玉兰,可终究......”

沈砚宁的眼眶发热,想起这些年周屹深给予她的种种保护:替她挡住大伯父的逼婚,为她争取噷大的入学名额,甚至在勘察现场用身体替她挡住塌方的土石......那些铁血手腕下的温柔,像铁轨下的枕木默默承受着一切,却从不言说。

“先生,”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只是......”她望着他腕间的佛珠,“有时候真希望,我们能像寻常人一样,不用算计,不用伪装。”

夜深了,沈砚宁靠在周屹深肩头打盹,他的手臂稳稳地环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旗袍传来。在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低声呢喃:“囡囡,别怕,我在。”

这一夜,火车在雨夜中疾驰,载着两个被命运紧紧相连的人,驶向未知的前方。而浙赣铁路的铁轨正延伸向远方,在夜色中划出两道平行的轨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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