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雾气中,沈砚宁的指尖抚过周屹深腕间佛珠,触到第七颗珠子内侧刻着的“宁”字,那是他去年在她生辰宴后,用瑞士军刀一点点凿出来的。这个发现曾让她整夜攥著枕下的蝴蝶发簪辗转难眠,此刻却成了撬动他心底隐秘的支点。
“先生总说轨距容不得半毫米误差,”她望着他镜片后流转的眸光,忽然用他教的铁路术语切入,“可您的?治选择,却像钱塘江的流沙层般深不可测。”
周屹深正在擦拭金丝眼镜的手顿住,“北洋?府是座腐朽的老房子,梁柱早被蛀虫啃空,北洋?府的铁路权能卖,矿产能押,”他忽然将眼镜重重扣在鼻梁上,“但我的轨距不能错。”他屈指叩击池边汉白玉栏柱,发出金石之音。
沈砚宁望着他锁骨下狰狞的旧疤,那是1920年霞飞路枪击案的印记。“南京呢?”她追问,“先生明知他们与军阀、洋人勾连,用铁路债券填军费窟窿,为何又举著青天白日旗?”
“因为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里,”他忽然从池底捞起片银杏叶,叶脉在水中舒展如铁路网,“画着我在伦敦?经学院时做的白日梦——全国铁路两万英里,贯通南北东西。”他冷笑一声,“南京的衮衮诸公连两万英尺都修不起,但他们的公文能让我拿到德国钢轨的进口批文,能让我的测量队进出任何禁区。”
水汽漫过沈砚宁睫毛,她想起在他书房见过的《资本论》译本,书脊内侧用铅笔写着“星星之火”。“塿产党呢?”她压低嗓音,仿佛怕惊醒池底的硫磺气泡,“您冒死送进苏区的不是枕木,是捷克式机枪、药品......”
周屹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像瞄准镜锁定猎物的刹那。沈砚宁屏住呼吸,听他喉间滚出的话音比钱塘江的潮声更沉:“国民党是裱糊匠,塿产党是抡锤子的人。我给前者当管家,给后者递工具,是因为他们的蓝图上......” 他指尖划过她眉心,“画著没有主子与奴才的铁路,每寸枕木下都埋著平等的种子。”
他忽然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池水中两人交叠的倒影:“你看这池子里的水,表面漂着花瓣,底下沉着硫磺。”他的指尖划过她后颈的朱砂痣,“我在南京的会议室里替日本人算关税,在苏区的窑洞里替他们画铁路蓝图。两边都骂我是汉奸,可两边都离不开我,这才是最安全的位置。”
池边的煤气灯忽然爆响,灯芯溅出的火星映得他眼底通红。“砚宁,”他的声音忽然柔得像哄她儿时背《饮冰室文集》,“爱国从不是选边站队,是像铁轨那样......”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哪边能让这土地长出新苗,就往哪边延伸。”
沈砚宁想起他书房暗格里的双面账本,一面记着盐税抵押的铁路债券,一面记着苏区流通的布币汇率。“先生就像道岔工人,”她忽然苦笑,“在两条铁轨间不停扳动方向。”
“道岔工人?”他忽然大笑,震得池边糖桂花簌簌落水,那笑声与1925年五卅运动时,他在罢工集会上的演讲同样苍凉,“不,我是埋在路基里的炸药,是连接新旧世界的过渡轨。”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等新火车碾过我的轨距,他们会把我撬起来熔成新钢水,可每粒钢水里都有你父亲的血,有我的骨,有我们这代人铺过的每寸铁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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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渐散,晨光爬上池边岩石。沈砚宁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忽然明白为何他总在深夜抚摸父亲的怀表。那不是怀念过去,是在计算新旧世界交替的时差。
“砚宁,”他忽然摘下眼镜,露出眼底密布的血丝,“你以为我支持的是某个政党?我支持的是让中国人能挺直腰杆走在自己铁路上的未来。”他指尖掠过她泳衣肩带,“不管是谁,只要能铺就这样的铁轨,我就替他搬枕木、扛钢轨,哪怕最终被当作旧钉拔起。”
“先生不怕史书把您写成投机者?”她轻声问。
“史书?”他忽然将糖桂花扔进池中,看它随波逐流,“等后人坐着国产火车跨过祖国山河时,谁还会在乎桥墩里埋的是北洋的砖还是南京的瓦?他们只会记得,这座桥是中国人自己修的。”
“砚宁,”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湿漉漉的发顶,镜片后的眸光比任何时候都温柔,“以后你修铁路时,记得在弯道处多留两毫米轨距。”
他指尖划过她后颈的朱砂痣,“那是给未来的火车头留的容错空间,也是给我们这些旧道钉留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留的体面。”沈砚宁抬头,看见他镜片上凝结的水珠,分不清是温泉的水汽还是未落下的泪。这个男人的血管里,流的是比血更烫的东西,是熔了旧世界、铸新乾坤的铁水。
温泉水泛起细浪,沈砚宁忽然伸手抱住他,将脸埋进他肩窝。那里有淡淡的硝烟味,混著雪松与硫磺,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属于周屹深的味道,那是旧世界的硝烟,也是新世界的火种。
“冷吗?” 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柔。
沈砚宁摇摇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她听见他的心跳,像铁轨下的道钉,一下下,坚定而沉稳。远处的汽笛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在黑暗的旧世界里,总有像周屹深这样的人,用血肉之躯做枕木,用信仰做道钉,铺就一条通向光明的路。
“先生,”她轻声说,“我好像有点懂了。信仰不是天上的星星,是脚底下的枕木,虽然埋在泥土里,却能托着火车,驶向远方。”
周屹深低头看她,镜片后的眸光里有欣慰,有疼惜,还有一丝释然。“我的囡囡长大了,”他轻声说,“长大了,就能替先生继续铺铁轨了。”
沈砚宁抬头,看见他眼中的光,忽然想起紫藤花架下的那个午后,他教她认铁路债券时的模样。那时的她不懂什么是家国大义,只记得他袖口的雪松香,和怀表滴答的声音。如今她终于明白,有些信仰,从来不需要大声宣告,它藏在每一颗道钉里,每一根枕木里,藏在像周屹深这样的人,日复一日的坚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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