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 年10月的上海,外滩建筑群在暮色中投下青铜色阴影。国华银行顶楼的旋转餐厅里,水晶吊灯将七道银叉的反光映在英国汇丰银行买办的领结上,刀叉切割牛排的声响与留声机里的《夜上海》诡异地形成对位。
周屹深握著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著杯沿,那里有道极细的裂纹,和钱塘江大桥工程账本上的资金缺口一样,都是需要在今晚补上的裂痕。
“周次长这铁路债券,怕不是要拿我们的真金白银去填江底的烂泥?”盐业银行的王经理叉起一块红酒烩牛肉,酱汁在白瓷盘上画出不规则的圆,“听说茅以升先生的打桩机在四号桥墩卡了半个月,德国人卖的钢桩根本吃不住江潮。”
餐刀与瓷盘相触发出清响,周屹深抬眼时镜片已镀上暖光:“德商礼和洋行的钢材报价比汉阳铁厂贵三成,若不是国府要照顾外资情面......”他有意无意扫过坐在身边的沈砚宁,“沈小姐今日带来的汉阳钢材检测报告,想必各位都看过了?”
沈砚宁放下银匙,香云纱旗袍领口的珍珠发卡随动作轻颤:“沈家在汉阳铁厂留德技师的指导下改良了工艺,抗拉强度比礼和洋行的货高五个百分点。先生在铁道部会议上力荐国内钢材,家父若泉下有知,定会欣慰。”她指尖划过桌布上暗纹的图案,“且沈家承诺,若债券认购额超过三百万,钢材报价再降一成半。”
餐桌远端传来低笑,穿长衫的沈大爷转动着高脚杯:“砚宁啊,你沈家的钢材若是连运费都算不清,可要让银行界的先生们笑话了。” 他眼角余光扫过周屹深面前的牛皮纸袋,“倒是我愚兄最近在乍浦港谈成笔建材生意,或许能帮衬些外汇额度......”
水晶吊灯突然暗了暗,不知何处的发电机传来过载的嗡鸣。周屹深摸到西装内袋里叠成四折的《浙赣铁路建设资金缺口报告》,第 17 页用红笔圈著“钱塘江大桥桩基工程超支42万法币”,而沈大爷口中的“建材生意”,正是上周铁道部密报里提及的“日军华北驻屯军物资采购”。
“大伯父说笑了,”沈砚宁的指尖在桌下轻轻叩击两下,这是他们昨夜对过的暗号,代表“注意日方渗透”,“沈家的账房先生最是死板,连三伯父从浙江实业银行调拨的头寸都要逐笔核对。”她转向把侧的沈三爷,“倒是三伯父,您上周在实业银行议的庚款转贷,不知能否先拨五十万应急?”
沈三爷放下刀叉,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实业家特有的审慎:“铁路债券若能纳入央行再贴现范畴,实业银行可承销八十万。”他忽然看向周屹深,“不过屹深上次说的法币汇率稳定方案,倒要再请教......”
餐厅角落的落地钟敲响八点,周屹深知道不能再拖延。他抽出牛皮纸袋里的大桥全景蓝图,江水冲刷下的桥墩草图旁贴著三张照片:德国工程师沮丧地蹲在打桩机旁,中国技工赤膊焊接钢桩的火花四溅,还有茅以升在江心平台测绘的背影。
“各位,我们现在需要的是......” 他忽然抬头望向沈大爷,“像沈老先生这样通达时务的实业家,与我们塿担风险。”
沈大爷的酒杯在指尖顿住,杯壁上的指纹与周屹深内袋里那份记载着鸦片运输船期的情报完全重合。就在这时,窗外突然掠过刺目的车灯,十道雪亮的光柱扫过餐厅,紧接着是汽车急刹的尖啸,法租界巡捕房的警车停在了沙逊大厦门口。
“周次长,法捕房说有紧急事务。”行员的通报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周屹深与沈砚宁噷换眼色,她起身时蓝宝石胸针勾住了桌布,他伸手替她摘下。
潮湿的夜风卷著黄浦江的腥气扑进领口,黑色别克轿车刚转出外滩就被暴雨兜头浇下。周屹深摇上车窗,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歪扭的弧线,忽然听见沈砚宁轻笑:“周次长刚才在席间说的融资方案,好像强买强卖的土匪头子?”
“土匪头子?”他转头看见她被雨水洇湿的鬓发贴在耳后,珍珠发卡在仪表盘灯光下泛著温润的光,十年前那个追着他问“债券和股票有什么区别”的小女孩,如今已能独当一面,“茅先生前天在工程处发火,你猜他怎么骂的?”
“总不会比我在汉阳铁厂听见的更难听。”沈砚宁忽然指著前方,“桥洞!快开进去!”
别克车在外白渡桥中央急刹,雨幕在车灯前织成光墙。周屹深摸出怀表,指针指向八点十七分——距离与地下党联络员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沈砚宁忽然指着他的肩膀笑出声:“先生的大衣,现在倒像从江里捞起来的。”
他这才注意到两人塿享的毛毯已滑到腰间,她的香云纱旗袍前襟洇著水痕,勾勒出纤细的锁骨。雨声在桥洞顶炸成闷雷,他听见自己说:“我第一次带你看京张铁路时,那时你才六岁,非要跟着爬青龙桥的人字轨。”
沈砚宁低头望着毛毯上的水迹:“先生那时总说,等我长大,就带我去看伦敦的黑衣修士铁路桥。”忽然抬头,睫毛上凝著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现在我长大了,黑衣修士铁路桥却比不上钱塘江大桥在我心里的分量。”
车灯突然被雨雾洇成暖黄的团,他看见她的手在毛毯下无意识绞动,指节泛白,就像那天在银行保险库,她看见他从夹层里取出苏区财政委员会的借条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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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他轻声说,“有些路,注定要并肩走,但......”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哽住了喉咙,在这狭小又昏暗的桥洞之中,他的内心如波涛翻涌,不知该如何对眼前这个已亭亭玉立的她倾诉那些复杂的情感与担忧。
雨声稍歇时,他听见她说:“大伯父最近常去乍浦港,随行的货单上列著 ‘特种钢材’ ,可沈家的船运记录里......”
“嘘 !”他突然按住她的手,桥洞外传来卡车碾过水洼的轰鸣,他数着车轮声在心里默算:三辆十轮卡车,轴距符合日军九七式装甲车规格。直到车队尾灯消失在雨幕中,他才松开手,发现她的指尖已在他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
轿车重新驶入雨幕时,沈砚宁望着车窗外飞旋的雨珠,忽然说:“二伯父今晚要去工人夜学,他让我转告您,乍浦港的货,明晚十点到。”
他猛地转头,看见她眼中倒映的街灯,像散落的星子:“这种事,以后让联络员......”
“联络员?”她轻笑,“先生忘了吗?三年前在周家书房里,是您手把手教我用铁路工?图纸伪装夹层。”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有时候我会想,若不是父亲去世,若不是沈家需要我,您是不是永远只会把我当成......当成需要照顾的小辈?”
回到国华银行已是深夜,周屹深刚推开办公室门就看见桌上摆着冒热气的龙井,瓷杯下压着张便签,是沈砚宁的小楷:“账本已核对,建材损耗率0.3%,与工?处数据吻合。” 他翻开镇纸压着的总账簿,在“浙赣铁路专项”页末发现用红笔写的“乍浦港运费单列后附”。
抽屉深处的密码箱里,最新的物资清单正在煤油灯下泛著微光:盘尼西林二十箱,奎宁五箱,伪装成铁路螺栓的无线电零件三箱。
凌晨三点,当周屹深在债券认购承诺书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时,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沈砚宁抱着牛皮纸袋进来,发梢还滴著水。
“法租界的联络员说,”她压低声音,从纸袋里取出用油布裹着的物件,“大伯父的货船后天抵港,货物清单上写着 ‘满洲国优质钢材’ ,但重量比申报数多出二十吨。” 油布展开,露出半截沾著海盐的木箱,箱角烧着模糊的“关东军”印记。
周屹深的手指划过木箱缝隙,摸到潮湿的棉纸——是鸦片特有的霉苦味。沈砚宁转身将木箱推到他面前:“二伯父说,这次的药品藏在六号货舱,用枕木包装箱伪装。”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 他说,苏区的同志们,都等著这批药救命。”
周屹深忽然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木箱的锁扣上:“砚宁,你知道为什么我坚持让沈家参与债券承销?”他看着她惊讶的眼神,慢慢说,“因为只有你们的船队,能在日军的眼皮底下,把这些‘建材’,送到真正需要的地方。”
窗外,黄浦江的晨雾正在散去,远处传来招商局码头的汽笛声。沈砚宁低头看着交握的双手,忽然想起周屹深第一次带她看铁路工地时,眼里比钢轨更亮的光。
“先生,”她轻声说,“明天的宴会上,我会让大伯父相信,周家愿意为他的‘建材生意’提供一切便利。” 她抬头时,晨光正从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镜片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就像他相信,我们永远不会发现,他货单上的 ‘特种钢材’,其实是......”
“嘘!”周屹深用指尖按住她的唇,触感柔软如外滩清晨的雾。他闻到她发间残留的雨水气息,混著若有若无的四合香。在这个瞬间,浦江的潮声、远处的汽笛、桌上的账本,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眼前这双映着晨光的眼睛,清晰得让他心跳漏了半拍。
他忽然转身拉开窗帘,让晨雾中的外滩映入眼帘。十年前,他带着她站在同样的位置,指著黄浦江说:“铁路修到哪里,国家的命脉就延伸到哪里。”如今,她已能接过父亲的担子,在沈家的明争暗斗中为他保驾护航,却仍会在深夜里,用只有他们能懂的密码,讨论如何将药品运往苏区。
“囡囡,时候不早了,去里面休息室休息。”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在转身时看见她耳尖的红,“天亮后,我还要去见宋部长,谈谈法币储备金与铁路债券的挂钩方案。”
沈砚宁低头整理袖口,发现他刚才按在她唇上的指尖,在晨露般的粉底色上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她忽然轻笑,从手提包里取出支口红,在账本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铁路标志——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符号,代表“任务完成”。
当第一缕阳光完全照亮外滩建筑群时,周屹深看着桌上摊开的债券计划书,第23页的“沈家实业有限公司”认购额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附:提供免费钢材运输服务至抗战胜利”。他摸著字迹边缘的毛糙,知道这是她用左手写的,为了避免被大伯父的眼线认出笔迹。
雨声早已停歇,窗外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周屹深看着办公桌上相框里泛黄的照片:五年前的冬天,他和沈砚宁站在京张铁路的青龙桥车站,她穿着藏青呢大衣,手里握着她父亲留下的铁路测量仪,身后是詹天佑铜像的剪影。
他听见沈砚宁在门口说:“先生,车已经备好了。”他抬头看见她站在光影交界处,漂亮的眼睛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颗落在乱世里的星,却执意要照亮眼前的铁轨,哪怕前路有江潮,有暴雨,有随时可能崩塌的桥,却始终坚信,钢轨所及之处,便是光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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