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雪将重庆曾家岩官邸染成孝布般的惨白,沈砚宁握著承安临的《千字文》穿过回廊。宣纸边角未干的墨迹在寒气中结成冰晶,廊下新换的珐琅掐丝?角宫灯晃得人目眩,这是谭家昨日送来的纳彩礼。
“周次长若不愿联姻,我倒不介意把沈家专列夹带的磺胺嘧啶公诸于世。”谭绮云裹着白狐裘斜倚书案,樱草色指甲刮过青花瓷笔洗边缘,“再加上陇海铁路那批特殊枕木的化验单,不知记者先生们作何感想?”
沈砚宁在月洞门前陡然驻足,透过冰裂纹窗棂,她看见周屹深中山装领口的霜花正簌簌融化,谭绮云鬓边的红梅簪几乎要戳进他颈侧枪伤结的痂。
“谭小姐要的恐怕不止周太太头衔。”周屹深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是沈家祖传的信物,“每月经陇海铁路运送的三十吨奎宁,够换汇丰银行几成股份?”
北风卷著雪粒子扑进半开的窗,案头《陇海线货运清单》哗啦翻动。
沈砚宁瞥见“枕木”条目旁朱笔批注的“20箱特A”,想起前夜在货场见到的景象:蒸汽起重机的探照灯下,工人们正将印着红十字的木箱塞进枕木夹层。
谭绮云突然伸手扯开他领带,鎏金怀表链缠上染著蔻丹的指尖:“我要下月初七凤冠霞帔进周家,还要...”
她俯身时狐裘滑落,露出锁骨处从南京逃?时狰狞的?疤,“沈小姐房里那对乾隆粉彩百子瓶。”
沈砚宁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笔的指节泛著青白。那是她及笄时送的万宝龙钢笔,此刻正悬在协议上方颤抖,墨水滴在“民国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的婚期上,晕开了“七”字的那一勾。
门外传来碎冰裂响,沈砚宁低头看着掌心掐出的血珠在雪地上洇成红梅。
十年前他手把手教她练颜体时,也曾这样握着她的手说“字如其人”,而今那双手正抚过谭绮云颈间价值连城的东珠项链。
暮色染透西花厅的冰裂纹窗纸时,沈砚宁端著药盅立在书房外。乌木托盘上的钧窑碗结著薄冰,田七的苦香混著门缝漏出的香奈儿香水味,熏得她眼眶生疼。
案头摊开的婚书盖著铁道部钢印,“周谭联姻”四个描金小楷正在暮色中淌血。
“先生该换药了。”她将瓷碗搁在案头,鸳鸯礼单被药气熏得卷了边。桌上鎏金怀表链缠着根栗色卷发,表盖内侧嵌著的小像让她呼吸一滞:分明是她十五岁及笄那年,他请画师绘的侧影。
鎏金钢笔尖突然挑起她下巴,她看见他镜片后的眸光比窗外的冰凌更冷。 “明日送承安去伦敦。”
佛珠碾过她突突跳动的脉搏,“你跟着照料。”手腕按在《陇海线铁路图》上,羊脂玉镯碰到铜制镇?发出脆响。
沈砚宁挣开桎梏,月白杭绸旗袍扫落满案电报。残片上“急需破伤风血清”的字样刺痛瞳孔,这正是昨夜专列夹带的货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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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次长这是要弃车保帅?谭绮云撞破您用铁路给延安送冬衣?”她攥紧腰间荷包,里面藏着半张染血的运输单。
窗外北风呼啸,他突然将她抵在多宝阁前。紫檀木雕的缠枝莲硌得后腰生疼,龙舌兰酒气混著硝烟味喷在耳后:“你以为自己算什么?”镜片蒙着白雾,“沈家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是...”手指探进她立领盘扣,“等著给人当续弦的破落户?”
沈砚宁扬手欲打,被他擒住腕子按在冰凉的青砖墙。承安蹴鞠赢来的银铃铛从袖口滚落,叮咚声里她听见自己颤抖的诘问:“那些年教我骑马测绘,替我挡雨擦药,都只是做戏?”
他忽然低笑:“不哄着你,周家怎会放心把承安交给你?”拇指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好侄女,这些年辛苦你替周家养孩子了。”
承安抱着冰尜撞进来时,带翻了景泰蓝炭盆。“爹爹看!阿姊教的...”童音戛然而止在满室死寂中。
沈砚宁望着小儿冻红的鼻尖,想起他六岁感染肺炎那夜,周屹深抱着孩子在暴雪中骑马闯过日军关卡。
“跟嬷嬷温书去。”她蹲身搂住发抖的小人儿,承安颈间的银锁牌贴上脸颊。
五更天的梆子敲碎檐角冰棱,沈砚宁跪在周老夫人佛堂前。羊脂玉镯从腕间退下时还带着她的余温: “砚宁福薄。”她重重叩首,供桌下的暗格突然弹开。
泛黄的《牛津大学入学推荐信》飘落膝前,签发日期正是钱塘江大桥炸毁那日,原来他早就为她备好了退路。
白发老人颤巍巍将银票塞进她行囊:“深儿书房暗格里,有支嵌东珠的簪子...”枯槁手指却点着墙上地图上的宝塔山,“这些年发的密电,用枕木编号当密码,真真是...”
晨雾漫过结冰的码头时,沈砚宁望着承安在嬷嬷怀中哭睡的面庞。江轮烟囱喷出的煤灰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本该有只传了三代的玉镯。
当跳板收起时,她忽然瞥见送行人群里熟悉的身影,衣摆沾著枕木特有的桐油味,正是他彻夜改装货运列车的证据。
“姑娘,开船了。”船老大呵着白气催促。
沈砚宁攥紧行囊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小像被摩挲得发亮。汽笛撕破冰封的江面,她望见码头货场方向腾起的黑烟,在雪地上空拼出半阙《满江红》。
周屹深站在望江亭内,看着客轮碾碎浮冰渐行渐远。掌心珍珠簪的雕花嵌著血渍,簪尾刻着蝇头小楷:“愿我如星君如月”。这是她及笄那年被他没收的“淫词艳曲”,此刻正被他用染血的手指反复摩挲。
当谭府迎亲的唢呐刺破雪幕时,他突然将簪子扎进左臂旧伤,鲜血浸透枕木质检报告,在“准予放行”的印章上开出红梅。
远处传来爆炸声,满载“特殊枕木”的专列正冲破货场积雪。周屹深望着窗外悬挂的红色绸带在朔风中舒展,那些藏在钢轨里的盘尼西林,此刻正沿着他亲手铺设的轨道,奔向冰封的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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