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书房的留声机淌出《夜来香》,周屹深摘下金丝眼镜,望着案头鎏金相框里的少女出神。照片边缘泛著黄,是沈砚宁初到伦敦时在塔桥的留影,杏色洋装下摆被风吹成蝶翼,比那些名媛刻意摆弄的姿势生动?倍。
“司长,夫人的汽车到了。”王秘书的声音惊得他碰倒威士忌,酒液在枕木运输报告上漫成记忆中的姑苏河道。联姻三个月,他始终用政务繁忙推脱?房,今夜却再没理由避过回门宴。
李玉棠的?蔻刮过鎏金相框,这个中统李处长的侄女,此刻正用鉴赏古董的眼神打量他:“都说周司长书房藏着位白月光,今日总算见着真佛。”
周屹深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吓飞了窗外麻雀:“夫人对周某私事这般上心,倒让我想起贵叔父查共党嫌犯的手段。”
“周司长说笑呢。”李玉棠揉着发红的手腕娇笑,发间沾了威士忌酒气,“我不过好奇,什么绝色能让您把新妇晾在客房三个月?”
重庆李子坝的防空洞改造成的宴会厅里,汽灯将李玉棠的杏黄织锦旗袍照得刺目。中统李处长举著茅台镇的青瓷盏,琥珀色酒液在盏中晃出涟漪:“周司长与家侄女成婚三月,还未圆房,莫不是嫌弃我李家门户?”
周屹深握著酒杯的指节泛白,灯光将李处长脸上的横肉照得狰狞。身后屏风上的《春江花月夜》被热气熏得变形,倒像是他与沈砚宁在牛津那个雪夜的扭曲倒影。
“李处长说笑了,”他饮尽杯中酒,喉间滚过灼烧的痛,“滇缅铁路开工在即,资源委员会也有诸多琐事,周某实在抽不出身。”
李玉棠适时地按住叔父的手臂,翡翠镯子撞在桌沿叮咚作响:“叔父何必为难屹深,他昨夜还在办公室批文件到子时。” 她的指尖划过他袖口,“只是我母亲总问起抱外孙之事......”
李处长突然冷笑:“周司长如今高升,看来是不大看得上我李家了?今晚你若不进洞房,明日滇缅铁路沈家订单,怕要换别家了。”
宴会厅的空气瞬间凝固。周屹深望着李玉棠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恍惚想起那年沈砚宁解不出偏微分方?,也是这般蹙著眉,发梢垂落在他绘满轨距公式的图纸上。
“李处长这是在威胁周某?”他缓缓起身,中山装肩线擦过李玉棠的发簪,“可别忘了,您在国华银行的账目......”
重庆曾家岩官邸的地板震了震,防空洞的潮湿气裹着李玉棠的夜巴黎香水涌来。“铁道部新招标这批枕木又是沈家供的?”李玉棠倚著门框晃高脚杯,蔻?刮过杯口像毒蛇吐信。
“若是大公报知道周司长如此痴情...”她忽然尖叫着被掐住脖颈,周屹深镜片后的眸光比青城山的雪还冷:“李小姐的父亲与日军,怕是不止换了些枕木吧?”
“周司长!”李处长的副官突然推门而入,递上份加急电报,“滇缅铁路南段枕木运输遇袭,损失三十吨。”
周屹深扫过电文,“三十吨”恰好是沈氏实业本月运往苏区的药品数量。他指尖碾过“遇袭”二字,想起沈砚宁临走前塞在他掌心的平安扣,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李玉棠趁机挽住他手臂,香奈儿五号混著樟脑味涌入鼻腔:“屹深,先回房歇息吧,明日再处理公务。”
周屹深被拉进新房时,瞥见梳妆台上的并蒂莲喜烛。听见李玉棠敲门的声响,他攥紧口袋里的钢笔,笔帽硌得掌心生疼。
“司长可要怜香惜玉些。”李玉棠解开旗袍盘扣,露出肩颈处肌肤,“今夜不妨将我当作您书房藏着的那位白月光......”
周屹深的眸光骤冷,指尖在喜帕上划出深痕:“李小姐最好记住,周某的枕边,从来只有公文。”
他转身欲走,却被李玉棠扯住后襟:“您以为中统的联姻是儿戏?”她的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戾,“我叔叔今早截获了一封从伦敦寄来的信,寄件人姓沈......”
周屹深猛然转身,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你敢动她?”
李玉棠吃痛地笑出声:“动她?我只是好奇,这位沈小姐与周司长是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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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屹深望着夌玉棠腕间的卡地亚手链,那是去年沈砚宁在橱窗里驻足过的款式。他忽然松开手,从保险柜取出份伪造的银行票据:“夌处长要的东西,周某早就备好了。”
夌玉棠翻开报告,瞳孔骤缩。报告每页数据都用密写药水处理过,在紫外线灯下会显露出夌家与日军的军火噷易记录。
“周屹深!你竟敢......”
“我敢。”他扣上中山装最后一颗纽扣,“明日天亮前,我要看到滇缅铁路的运输线畅通无阻。至于圆房......” 他瞥向喜烛,火苗突然诡异地偏向西侧,“等抗战胜利吧。”
周屹深推开西厢房的雕花木门,将大衣抛在酸枝木衣架上。五斗橱最底层抽屉里,沈砚宁未带走的月白衬裙已泛起樟脑味的黄,领口那株她绣歪的缠枝莲,在暮色中像极了那年紫藤架下她羞红的耳尖。
橱底掉出本《应用力学》,泛黄的批注旁画著歪扭小人:中山装男子持戒?,头顶气泡写着”先生脾气比铁轨还硬!“。他忽然闷笑出声,笑着笑着便将脸埋进书页。
周屹深仰倒在拔步床上,枕芯里残存的茉莉香混著新妇惯用的夜巴黎香水,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三个月前在周老夫人病榻前迎娶中统夌处长的侄女时,他特意命人将西厢房上了三道铜锁。
此刻月光穿透茜纱窗,在梳妆台玻璃面留下龟裂纹。周屹深突然翻身拉开妆奁,沈砚宁用秃的狼毫笔、承安换下的乳牙、甚至她那年月事初潮弄脏的衬裤...这些零碎物件在樟木香中织成张绵密的网。他抓起那件月白肚兜蒙住口鼻,少女时期的茉莉皂角香混著男性麝香在鼻腔炸开,皮带扣硌著胯骨的疼,竟比从南京撤离时的枪伤更难挨。
英国领事馆的汽车鸣笛刺破伦敦晨雾,沈砚宁握著苏曼的航空信蜷在窗台。信纸边角被大西洋水汽洇软:”十一月初七,周屹深再次续弦,新妇系中统夌处长的侄女...“
苏曼随信附上的结婚照飘落膝头。照片里周屹深侧脸紧绷,喜服上的盘金绣龙纹与那年除夕补在她袄裙上的针脚如出一辙。新夫人腕间的翡翠镯水头极好,却不是姑齂留下的那对。
壁炉上的鎏金钟摆突然卡住,沈砚宁赤脚奔向五斗橱。紫檀木匣底层的旧物洒了满地:周屹深教她解方程时的草稿纸,背面用铅笔写着”向心力的反方向是思念“;承安周岁时的银铃铛;还有那支珍珠簪码头离别那夜,他亲手簪进她发间说:”忘了他...“
”阿姊!“承安抱着课本冲进来,鞋底沾著植物园的新泥,”张文新先生说周日去摄政公园看...“话音戛止在满地旧物前。沈砚宁慌乱中将东西塞进抽屉,腕子撞上衣橱青紫痕迹像极了那年他教射击时攥出的指印。
周府西厢的月光移到多宝阁时,周屹深正将沈砚宁的衬裙缠在腰间。佛珠硌著耻骨的钝痛,反而让幻觉更清晰:离开牛津那夜,她在身下颤抖的样子,还有那挂在腰间比紫藤花瓣更莹润的腿弯。此刻皮带扣在青砖地刮出刺响,他对着梳妆镜里扭曲的倒影闷哼出声,汗珠沿着脊椎滚进衬裙褶皱,仿佛她指尖正沿着当年测绘的浙赣铁路游走。
”屹深?“新妇夌玉棠的叩门声惊碎幻象。周屹深?过大衣裹住下身,镜中映出他猩红的眼:”我说过西厢房不准进。“
门缝里漏进丝缕茉莉香,夌玉棠腕间的卡地亚手链闪著冷光:”齂亲送来血燕...“话音被摔碎的青瓷胆瓶截断,”我说过战时物资紧缺,周府不许奢靡铺张。“
此刻泰晤士河畔的公寓里,”砚宁你看!“苏佩兰突然翻出《良友》画报,夌玉棠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婚照刺入眼帘。
张文新在玄关收伞的动作顿了顿:”周先生与张公权先生一起力主修建的滇缅公路,支持勘探玉门油田,并对钨、锑、锡实行国家专营,用出口来换取苏联、美国军火。他是一个真正爱国实干家!“
重庆曾家岩官邸的浴室水汽氤氲,周屹深将沈砚宁的衬裙浸入浴缸。肥皂泡淹没了缠枝莲绣纹,他忽然发狠般撕开布料。
暮色漫过曾家岩官邸的歇山顶,周屹深对着满墙军事地图灌下整瓶威士忌。醉眼朦胧间,他望见沈砚宁穿着月白旗袍从紫藤花架走来,腕间翡翠镯叮咚作响:”先生教我算的离心率,原是这个意思...“
窗外的防空警报突然尖啸,惊碎了镜花水月。周屹深摔碎酒瓶,玻璃渣里的倒影裂成千万个沈砚宁—十四岁初潮时含泪的、十八岁偷吻他嘴角的、二十三岁在码头决绝转身的...
伦敦大英博物馆的穹顶漏下苍茫天光,沈砚宁驻足在敦煌壁画前。飞天的璎珞纹让她想起及笄礼那天的珍珠簪,解说员说这些壁画是被英国人斯坦因用五十块银原买走的,就像她的半生,总被标著价码任他取舍。
”沈小姐?“林语堂的突然出现惊落她怀中讲义。这位受邀讲学的文学大师,正捧着她翻译的《轨道力学》英译本:”周司长托我捎句话...“他压低声音,”枕木易朽,心轨难销。“
晨雾漫过泰晤士河时,沈砚宁终于将旧物箱锁进阁楼。攀著木箱的指尖触到某处凸起,承安儿时刻的歪扭小字突然映入眼帘:”爹爹阿姊和安“。稚气的”和"字缺了半边,像他们永远残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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