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重庆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汹涌,曾家岩官邸的青石板缝里渗出霉斑,像极了周屹深案头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公文。他摘下金丝眼镜,用袖口擦拭镜片上的雾气,目光再次落在滇缅公路扩建图纸上的红色箭头,那是他昨夜用朱砂笔标出的日军空袭重点区域,与沈砚宁信中提到的 ‘轨道应力薄弱点’ 惊人吻合。
“司长,李处长的副官又来催了。”王秘书站在门边,身后的留声机正播放著《松花江上》,苍凉的曲调混著远处防空警报,让办公室的气压愈发沉重。
周屹深将钢笔狠狠插进笔筒,笔尖折断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自升任铁道部部长兼资源委员会委员,这样的催逼已是家常便饭。中统想用滇缅铁路的招标权交换他对李家走私军火的默许,而他手中的外汇管制权,恰是卡住这一链条的关键。
“让他进来。”他扯松领带,露出锁骨下那道旧疤,是1920年霞飞路枪击案的纪念品,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李副官进门时带着股潮湿的硝烟味,公文袋上的火漆印歪歪扭扭,像极了李玉棠涂坏的口红。“周司长,” 他赔著笑,眼神却在办公桌上逡巡,“我家处长说,滇缅铁路南段的枕木......”
“三十吨够吗?” 周屹深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见副官面露惊恐,他冷笑一声,“李处长炸掉的,可是给前线将士的药品。”
副官的笑容凝固了,额角渗出冷汗:“周司长这话......”
“去告诉李处长,” 周屹深从保险柜里取出份文件,摔在桌上,“这是他与三井物产的钨砂交易记录。再敢动滇缅公路,我就让这些记录出现在《大公报》头版。”
副官走后,周屹深瘫坐在转椅上,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相框,是 1930 年沈砚宁在徐州站的留影,她穿着工装裤蹲在铁轨旁,手里攥著道钉,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相框背后,用铅笔写着“向心力的反方向是思念”,是他去年深夜喝醉时的笔迹。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李玉棠的别克轿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泥浆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滇缅公路的路线图。自三个月前的洞房夜后,她再也没踏进过西厢房,但每天清晨都会让佣人送来参汤,即便他明?禁止。
“周司长好兴致。”李玉棠推门而入,身上的阴?士林旗袍沾著雨珠,“在看好侄女的照片?”
周屹深攥紧相框的指节泛白:“李小姐最好学会自重。”
“自重?” 她轻笑,从手袋里掏出张照片,“那周司长解释解释,这位苏小姐为何每周都去伦敦政经学院?”
照片里,苏佩兰站在伦敦街头,手里提着的牛皮箱上贴著 ‘工合国际’的标签。周屹深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托人给沈砚宁送去的显微镜箱。
“李小姐跟踪我?” 他起身逼近,镜片后的眸光冷如刀锋。
“跟踪?” 李玉棠后退半步,撞在书柜上,“不过是中统的例行公事。再说了,” 她忽然笑靥如花,“沈砚宁在伦敦参加工合国际,我叔父可是很感兴趣呢。”
周屹深的手悬在她脖颈上方,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举动都会让沈砚宁陷入险境。“告诉李处长,” 他咬牙切齿,“工合国际的背后是宋先生,他最好想清楚后果。”
李玉棠离开后,周屹深从抽屉深处取出沈砚宁的最新来信。信纸边缘沾著咖啡渍,她在信中提到承安学会了用微积分计算弹道,末尾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最近可好?”他拿起钢笔,在回信纸上写满思念,却最终只留下 “一切安好” 四个字。
傍晚时分,周屹深驱车前往临时政府,路过曾家岩小学时,看见一群孩子在操场上用粉笔绘制铁路图。其中一个男孩蹲在地上,用石子标出“滇缅公路” 的字样,让他想起承安小时候在院子里玩火车模型的模样。
会议室里,交通部张部长正在向众人展示滇缅公路的沙盘模型。“月运量突破一万吨,” 他敲了敲惠通桥的位置,“这是我们用外汇换来了美制机床,提升了筑路效率。”
周屹深注意到,模型中惠通桥的桩基处插著小红旗,那是他特意要求加固的位置。“张公,” 他开口,“美国进出口银行的贷款,能否分出三成购买医疗器械?”
张部长一愣,随即点头:“屹深,我知道你心系前线,但此事必须保密。”
会议结束后,周屹深在停车场遇见了李玉棠的叔父李处长。对方叼著雪茄,阴阳怪气地说:“周司长真是菩萨心肠,不知这医疗器械,是给哪个战场?”
周屹深停下脚步,转身微笑:“自然是给打鬼子的战场。李处长若感兴趣,下次可以一起去前线看看。”
深夜,周屹深在书桌前批阅文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防空警报。他起身走到窗前,看见重庆的夜空被探照灯划成格子,远处的爆炸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他摸出口袋里的平安扣,那是沈砚宁临走前塞给他的,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次日清晨,周屹深在办公室收到苏佩兰的电报:“沈小姐已收到药品,承安问及父亲。” 他握著电报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批示:“滇缅公路东段增设防空洞,优先保障妇幼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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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李玉棠带来一盒上海酱鸭。“听说你爱吃这个,”她坐在沙发上,解开旗袍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我特意托人从上海带来的。”
周屹深瞥了眼酱鸭,想起沈砚宁信中提到承安想吃家乡菜。“放下吧,”他冷冷地说,“我还有事。”
“周屹深,”李玉棠突然起身,“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我们是夫妻!”
“夫妻?”他冷笑,“你我不过是政治联姻的棋子。”
“棋子?” 她逼近他,“那你为何不敢碰我?是怕想起你那好侄女,还是怕自己动心?”
周屹深的眸光骤然冷下来,他抓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李玉棠,别挑战我的底线。”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周屹深,你以为自己多高尚?你不过是个懦夫,连爱都不敢承认的懦夫!”
周屹深松开手,转身走向门口:“随你怎么想,记住你的身份。”
李玉棠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抓起酱鸭朝他扔去:“周屹深!你会后悔的!”
深夜,周屹深躺在西厢房的拔步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想起沈砚宁在伦敦的来信中说,那里的冬天很冷,承安总是想念重庆的火锅。
他起身打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沈砚宁不同时期的照片:在牛津大学图书馆看书的她,在陇海线勘测时的她,在伦敦参加工合国际的她......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他写下的日期和简短批注。
他心中默念,“等战争结束,我一定去接你和承安回家。”
窗外的闪电照亮了房间,周屹深看见镜中的自己,两鬓已生出些许白发,不知她会不会嫌弃。他摸了摸腕间的佛珠,第七颗珠子内侧的 ‘宁’ 字依然清晰。
滇缅公路的施工现场,工人们正在冒雨铺设枕木。周屹深戴着草帽,站在泥泞中指挥调度,忽然收到王秘书的急报:“司长,李处长带人查封了昆明仓库!”
他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启动应急预案,保护好运输线。”
“是!” 王秘书转身欲走,却被周屹深?住。
“通知苏小姐,”他顿了顿,“让沈小姐他们暂时不要回国。”
深夜,周屹深回到官邸,发现李玉棠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半瓶威士忌。“你去哪了?” 她眼神迷离,“我等了你一夜。”
“处理公务。” 他脱下被雨淋湿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公务?” 她冷笑,“是去见你外面的女人吧?”
周屹深没有回答,径直走向楼梯。
“周屹深!”李玉棠抓起酒瓶砸向他,“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酒瓶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砸在墙上迸裂。周屹深转身,看见她满脸泪痕,忽然想起沈砚宁离开时的模样。“李玉棠,” 他无奈的说,“我们都不过是被时代推著走的人,何苦互相为难。”
她愣住了,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哭出声来:“周屹深,我恨你!”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恨吧,至少这样你不会觉得无聊。”
窗外,防空警报再次响起,但周屹深知道,黎明终将到来。他整理好文件,穿上外套,走向雨中的重庆——那里,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无数的人等着他去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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