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雾,似一层轻纱,轻柔却又迷濛,将这座城市半遮半掩。沈砚宁正对着《资本论》英译本出神,书页间夹着周屹深去年寄来的英镑汇票,票面印着的狮身人面像与他西装袖扣上的图腾重合,让她想起那年在上海码头,他替她扣大衣时指尖的温度。
“沈小姐,这是您的挂号信。” 门房的苏格兰老头递来信封,邮票上的青天白日徽被雾气洇得模糊。
沈砚宁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雾气环绕的街道,她手中拿着周屹深的回信,信纸上只有四个字,简短而冷淡:“安好,勿念。”这是她收到的第十三封回信,每一封都如出一辙,仅此四字。信笺还是熟悉的纸张,却少了从前若有似无的雪松香。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落在窗台上,像极了重庆曾家岩官邸的西厢房,那里的百叶窗后,是否正有个穿着阴?士林旗袍的女子替他研磨?
她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几分自嘲,曾经那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近乎全部的周屹深,如今却似已将她遗忘在角落。她以为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指引着她,可现实却如一记重锤,狠狠击碎了她的幻想。周屹深的生活,似乎已不再有她的容身之地,他在国内的婚姻和仕途,都让她明白,自己早已不属于他的世界。
“砚宁,该去上课了。”苏佩兰的声音打断思绪,这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往帆布包里塞《工合通讯》,“今天是林语堂先生的课,要讲西南联大的流亡办学。”
沈砚宁将信纸折成小船,放进抽屉深处。“佩兰,”她轻声说,“你说滇缅铁路,真的能月运量破万吨吗?”
苏佩兰系围?的手顿了顿,想起周屹深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报告:“当然。而且国内开始对玉门进行油田勘探,马上我们祖国就要有自产的石油了!”
社会学课堂的黑板上,马克思的画像被雾气蒙上一层薄灰。沈砚宁望着讲台上激昂的教授,忽然想起周屹深书房里那本《资本论》译本,扉页用钢笔写着 “星星之火”。当教授讲到“无产阶级专政”时,她的思绪飘向重庆。此刻的他,是否正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在四联总处的会议上为外汇管制据理力争?
大学的校园,古朴而宁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沈砚宁背著书包,漫步在这条熟悉的小径上,她手中的笔记本上,记录著马克思对于社会阶级和资本主义的深刻剖析。她轻声吟诵著那些字句,试图从这些理论中寻找新的方向。
“沈小姐,等一下!”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砚宁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见张文新正快步向她走来。他满面笑容,阳光在他身后洒下,如同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环。
他的眸子如星辰般明亮,笑容温暖而真诚。他受过周屹深的基金资助,一直对周屹深推崇备至。当他得知沈砚宁是周屹深的侄女,并且独自带着周屹深的独子在伦敦生活时,他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我听说你最近在研究社会学,想到了马克思的理论,这太棒了!”张文新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我也对马克思主义很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沈砚宁微微点头,心中却有些复杂。她知道张文新对她的感情,也感受到了他给予的温暖,可她心中仍有那份对周屹深的牵挂和眷恋。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张文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情意。
咖啡馆里,张文新推来一杯热可可,搪瓷杯沿印着歪扭的 ‘工合’字样。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是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长,总爱穿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衬衫,像极了周屹深年轻时的模样。
“周司长配合张先生实施的外汇管制太关键了。如果任由资金外流,别说买机床,连步枪都造不出。” 他用茶匙搅著咖啡,“他们通过四联总处向滇缅铁路沿线拨款300万元,支持扩建昆明—畹町段公路,月均运量从400吨提升至1万吨。这些举措,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张文新的话语中满是敬意,他甚至从口袋中掏出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著周屹深的种种事迹。
沈砚宁望着他镜片后的眸光,那里面跳动的崇拜与当年自己看周屹深时如出一辙。“你很崇拜他?” 她轻声问,指尖摩挲著杯口。
张文新的耳尖微微发红:“当然。我能继续求学,全依赖周先生的基金资助。” 他忽然从帆布包取出份油印刊物,“听说周先生参与推动沿海工厂内迁,把工业火种保存在西南,这是堪比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壮举。还有工合运动,宋先生组织建立小型兵工厂、被服厂300余个,吸纳难民技工4万人。这些举措,不仅为国家提供了重要的物资支持,也为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带来了希望。”
沈砚宁听着张文新的话,心中渐渐泛起涟漪。她从未想过,周屹深在国内所做的,远比她所知道的更为伟大。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可这份敬佩之中,又夹杂着深深的无奈和痛苦。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只能在这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他祈祷。
张文新似乎察觉到了沈砚宁的异样,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而关切:“沈小姐,我知道你对周先生的担心。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在伦敦的学习生活同样重要。你在这里学习,成长,为未来的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沈砚宁望着张文新那双充满真诚的眼睛,心中有了一丝动摇。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对周屹深的思念之中,她需要向前看,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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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海德公园落叶缤纷,承安正在和同窗踢足球,他已经成长成为一个阳光开朗的少年,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沈砚宁坐在长椅上,看着张文新替孩子们捡回滚到脚边的足球,他蹲下身的姿势,像极了周屹深当年的模样。
伦敦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当沈砚宁在工合国际的仓库里分拣药品时,收到了周屹深的汇款单。附言栏依然空白,却多了张滇缅铁路施工现场的剪报,照片中,周屹深站在惠通桥前,身边站着位穿旗袍的女子。
“是他的夫人。” 苏佩兰看着剪报,语气里带着不忍。
沈砚宁攥紧汇款单,指甲陷进掌心。原来他的“一切安好”,是真的安好。那些深夜里她对着衬裙落泪的时刻,在他的人生里不过是插曲。
平安夜的烛光里,张文新捧著红玫瑰站在公寓门口。“砚宁,” 张文新的声音温暖轻柔好似怕惊落屋檐上的落雪,“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但我会等。等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像他一样守护你。”
沈砚宁望着张文新被雪水打湿的睫毛,想起周屹深在重庆的冬夜,是否也会隔着玻璃窗,看同一轮冷月。她在《中央日报》上看到李玉棠的照片,那女子腕间的翡翠镯不是姑母的旧物,却刺痛了她的心。或许,是时候放下了。珍珠簪在发间微微发颤,她听见自己说:“文新,我们试试吧。”
张文新愣住了,眼中泛起欣喜的光:“我会像周司长那样,用一生铺就你想要的路。”窗外,大本钟敲响午夜的钟声,远处的防空警报隐约可闻,却掩不住心中渐起的彷徨。
重庆曾家岩官邸的圣诞夜寂静得可怕。周屹深对着沈砚宁的来信枯坐整夜,信纸被捏出褶皱,“我与文新相恋”几个字像刺刀般剜着他的心。李玉棠送来的姜茶凉透了,他却感觉不到温度。
他轻轻摩挲书桌上相框里的照片,仿佛这样就能让心中的痛苦减轻一些。然而,照片上的沈砚宁却无法回应他的情感,只能静静地凝视着他。
“司长,”王秘书在门外低语,“滇缅铁路东段又遇袭。”
他起身时,摸到上衣口袋里那枚平安扣。昨日自己还摩挲着它,幻想她还在自己身边,此刻却不得不承认,她真的走了。
终于,周屹深长长叹了口气,他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小心地锁进了抽屉。他明白,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沈砚宁的选择是正确的。她需要自己的生活,而不能在把她拉入自己这个旋涡之中。
“通知工兵营,”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在惠通桥两侧埋设炸药。”
李玉棠站在廊下,看着他驱车离去的背影,指尖抚过腕间的卡地亚手链。她知道,那个?沈砚宁的女子,是他心口的朱砂痣,而自己,不过是他政治棋盘上的一枚卒子。
伦敦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沈砚宁在工合国际的办公室里整理档案,忽然收到周屹深的汇款。这次没有附言,只有一张汇票。她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告别。
“砚宁,”张文新走进来,手里拿着刚到的《新华日报》,“周司长又上头条了。他推动的外汇管制,让日军在上海的金融渗透减少了60%。”
她接过报纸,照片中的周屹深神情冷峻,西装革履下的身姿依然挺拔。那个曾在紫藤花架下教她背《饮冰室文婖》的男人,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从那天起,每当周屹深收到她的来信,他只是默默地看完,然后将信件锁进抽屉。不再给沈砚宁写回信,也不再提及她的名字,仿佛她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重庆的夏夜闷热难耐,周屹深在西厢房的樟木箱里翻出沈砚宁的月白肚兜。樟脑味混著茉莉香扑面而来,他想起她十四岁初潮时,躲在紫藤花架下的慌乱模样。此刻,肚兜的边缘已有些磨损,就像他的心,千疮百孔却依然执著。
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语,“只愿你安好。”
窗外,防空警报再次响起,他穿上中山装,走向夜色中的重庆街头。这被战火吞噬的血色大地上,还有无数的枕木等待铺设,而他的人生,早已与一条条救?之路紧紧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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