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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随风 刘醒龙 1857 字 7天前

我细心观察过,如躲在门后偷听什么悄悄话,如翻看拼接某男某女笔谈后扔下的纸团纸片,如在去餐厅厕所舞厅等处的路上,突然回首看背后是否有异样的手势与目光在对准我;也有意将那电话内容取其一段,作为故事讲给人听,以作试探。听的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一切都证明,这个电话与这个笔会无关。这并不等于说鸡笼与笔会与刊物与作家与编辑无关。我私下找到军分区的一位少校,要他查查那个电话到底是从哪里打来的。少校面带难色地答应下来。

我终于发现,后来被头儿称之为快手的黑桃老K写作的秘密。我以前只知道他的小说一般都短,或者说他那写得精采的小说都短,绝对只在两至三千字之间。直到那天他三番五次催我去求招待所那唯一一位管道检修工,带病来修理他房间的抽水马桶时,我才知道他那些让头儿激动不已的佳作,全部是坐在抽水马桶上写出来的。过去人们都知道黑桃老K有便秘习惯,一次要拉两三个小时。现在只我一人明白黑桃老K不是便秘,而是才华横溢,一次“方便”就可以写出一篇好小说来。我因是东道主,笔会散伙的头天晚上帮头儿整理行李文稿时,曾飞快地流览过黑桃老K的全部手稿,那文章没看全不敢信口雌黄,但那笔痕字迹,真有股憋急了上厕所时的痛快劲。不象达朋那字体,在没女孩帮忙誉正前,人都以为是喇嘛教的经文。也不象写诗出身的洪亮,他那字太华丽,一个字就象一首写给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的爱情诗。

我在不被别人察觉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开始摹仿,着重点是黑桃老K那对头儿的各种各样的斗争方式,当然也不会放过被英子小姐称之为具有阳刚之气的迪斯科舞姿。

我多次从卫生间的瞭望窗里,看到他如何坐在抽水马桶上,写他的《百家姓》系列。那神态真是再特别不过,让我顿生遐想无限:假如他真的摆脱了鸡笼的羁绊,他肯定会成为那种有写作怪癖的文学大家,而自己这没有任何怪癖,连烟也不抽的人还写什么小说,不如从现在起开始注射雌激素,让雄性器官蜕化掉,给他当一个情人得了。黑桃老K将稿子铺在双膝上,钢笔哗哗地在纸上写一阵,又咝咝地在手掌手臂甚至大腿的皮肉上写一阵。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从笔会开始就没洗过脸洗过澡,他是将全部身心都献给文学了。

我试着学他,蹲卫生间时将手掌手背写满当时想到的小说语言和小说情节,然后直接去餐厅。可是一拿筷子一端碗,那种饭前便后要洗手的文明习惯,使我连一次尝试都没做成。

依然在等电话,一到天黑我就相信那个鸡笼的故事正从电线另一端向我传来。胖姑娘今夜没值班,代替她的是个象布娃娃一样逗人的女孩。

没待我开始想入非非,少校朋友就来了。少校说那电话来历偷偷查过了,可不能与外人说,这是犯军纪的事。电话是省军区总机转过来的,不是本地的,只知道这些,别的不敢再查了,也查不到的,听说每一个总机部门都有反间谍机关的人,弄不好会将我当成军事间谍的。我对少校表示感谢,是诚心不是客套,他帮我排除了笔会中所有有嫌疑的人。可惜情报晚了点,若早点到我的创作心态会更好一些,重新泡制完成的中篇《牛背》也许会超过黑桃老K的那个次伟大的系列。

当然还得等电话,有了这个情报它就更值得等了。电话铃真的响了,抓起话筒一问,却是串线。这时黑桃老K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说快快,你那帮小兄弟要出来了。我确实打电话招呼各县的一些小兄弟带上自己的稿子来笔会上夹塞儿,今天上午才到,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如得美女如加高薪,出事也只会出喜事。

黑桃老K说你做梦,二〇一要出人命了。

小兄弟们是住在二〇一,但我不信。

他说,他们都患了流感,都吃了扑尔敏,都想一夜之间写出一篇名作,都买了一瓶酒,预备半夜十二点时宵夜提神。

吃扑尔敏再喝酒会弄成急性肝坏死,这点知识我还懂。这时,我也顾不上看表便旋风一般跑进二〇一房。

小兄弟们果真围在茶几旁,每人举着一瓶白云边二曲,气贯长虹地叫着干了它,却又为分几次干而吵个喋喋不休。

我真想说,连鸡笼里的都想出去,你们干吗要装英雄,削尖脑袋往里钻呢。我这时没时间说这些。只来得及大吼一声,不准喝。

我说你们都不想要小命啦是不是。小兄弟们听了面面相觑。这时黑桃老K踱进来,拿起酒瓶拿起鸡腿,说我可以喝但你们不能喝。下面他就讲开了扑尔敏与酒精相克的道理与后患,直说得那只烧鸡也只剩副骨架子。小兄弟们恍若隔世般兴叹,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今往后一定认真学习,在当个好作家的同时,当一本有用的百科全书。

等这事闹腾完自然早过了十二点半。服务台那布娃娃似的女孩也在打瞌睡。我想问问她有电话来过没有,又想早点回家也做一个显现奇迹的梦。最终没问,而且当夜连一个平常的梦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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