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柴(1 / 1)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至今未娶。

客厅不大,四周都挂着厚厚的帷幔,透着一股幽香。宽阔的壁炉里,柴火烧得很旺,而炉台一角则孤零零地摆着一盏台灯,灯光透过镶有老式花边的灯罩,柔和地洒在了两个正在谈话的人身上。

她,是这家的女主人,虽已白发苍苍,但仍魅力十足,让人心生爱慕之情;她的皮肤没有丝毫皱纹,光滑得像细腻芬芳的白纸;浑身还散发着清香,那是因为长久以来她在沐浴时使用的优质香精已从表皮渗入了肌理,于是人们在轻吻这位老太太的手时,就好似打开了一盒佛罗伦萨的鸢尾花香粉,闻到扑鼻而来的香味。

他呢,是她的老朋友,一直都没有结婚,是她每周都会见面的友人,也是她人生旅途的同伴。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谈话中断了一分钟左右,两人都看着炉火,各自遐想着什么,这是一种让人觉得亲切舒服的沉默,让交谈双方不需要滔滔不绝也能自得其乐。

突然,一大块木柴,或说是一截覆满燃烧着的根须的树墩,塌落下来。它从炉架上方弹进了客厅,滚上了地毯,还带起了飞溅的火星。

老太太轻呼了一声,直起身来作势要躲,而男人只是用靴子拨了几下,就把那一大块木头踢回到壁炉中,随后他又用鞋底把散落的滚烫渣滓刮扫干净。

这起意外发生的事故得到解决后,一阵强烈的焦臭味却弥漫开来。男人坐回到朋友面前,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你看,”他指着重新回到壁炉里的木柴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至今未娶。”

她十分惊讶,开始仔细打量起他来,那目光里的好奇不只是女人追根究底时的好奇,更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特有的审慎复杂的、往往还是狡黠戏谑的好奇。她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答:“噢,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说起来还叫人伤心羞愧呢。”

“我的老朋友们一直都想不明白,我和朱利安——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突然就疏远生分了。他们对此百思而不得其解:像我俩这样亲密无间、难舍难分的朋友,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形同陌路了呢?好吧,现在就让我来说说这其中的隐情吧。

“以前,他和我住在一起。我们总是形影不离,我们之间的友情是那样深厚,看起来是那样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我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感觉他不仅欺骗了我,甚至还背叛了我。一旦朋友成了家,就完了,什么都完了。女人的心是敏感多虑的,甚至耽于肉欲的,她们绝对容忍不了男人之间那种强烈却纯粹的羁绊——那是精神、心灵以及信念上的羁绊。

“您也明白,夫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爱情将男人和女人紧密维系,他们在灵魂和心智上仍旧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始终扮演着交战双方,来自不同种族,两者之间必有一个征服者和一个服软者,一个主人和一个奴隶,非此即彼,永远无法势均力敌。他们紧紧地握手,手掌因为热情而颤抖;但他们从来不会郑重其事、光明正大地握手。可若是在男人之间,这样的握手就能打开双方的心扉,让彼此坦诚相见,共同宣泄真诚、强烈、厚重的情感。真正的智者,不该选择婚姻,更不该为了老来有所慰藉而去生育终将离他们远去的子女,他们应该找一个高尚、可靠的朋友,两人志同道合,白首同归,而这样的情谊只可能存在于男人之间。

“最后,我的朋友朱利安还是结婚了。他的妻子漂亮迷人、娇小玲珑又珠圆玉润,留着一头金黄的卷发,很有活力的样子,看上去很爱我的朋友。

“起初,我很少去他们家,因为我担心如若自己介入得太多,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但他们就像在**我似的,不停地向我发出邀约,并对我非常友好。

“渐渐地,我被这种共同生活带来的和谐与美好给俘获了,开始经常去他们家吃晚饭。那时,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回家,看着空****的屋子便心生惆怅,也想像他一样娶一位妻子回家。

“他俩看上去的确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一天晚上,朱利安写信给我,邀我共进晚餐,我如约去了。‘好兄弟,’他说,‘晚饭后,我要离开一会儿去办点事。我十一点前回不来,但十一点整,一定能到家的。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陪陪贝尔特。’

“少妇粲然一笑,接话道:‘说起来还是我想到要请您来帮忙的呢。’

“我握了握她的手,说:‘您总是这么客气。’随即,我感到我的手指被亲昵地、久久地握了一下。我对此并没有太在意。大家入席就餐,八点一到,朱利安就离开了。

“他一走,就有一种特别不自在的感觉出现在了我和他妻子之间。我和她还没有单独相处过,虽然我们已越来越熟悉了,但像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地待在一起还是头一回。起先,我还东拉西扯地讲了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那些人们在尴尬沉默的处境中说的不痛不痒的话。但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就只是在我对面坐着:她坐在壁炉的另一侧,垂着头,眼神游移不定,一只脚伸向炉火,似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把所有的闲话都掏空后,我便也陷入了沉默。我没想到,原来没话找话有时也会让人如此难堪。接着,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样,那是一种无形的、不可名状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也是一种隐秘莫测的警告,预示着另一方对你心存好感或暗怀企图,却又对此讳莫如深。

“这可怕的沉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贝尔特对我说:‘给炉子里再添一块柴吧,朋友,您也看见了,火快灭了。’我打开了柴箱——那箱子和您家里的这一副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的——又拿出了一块柴,我选了最大的那一块,把它架在了那堆已经烧了七八成的柴火上,搭成了金字塔状。

“然后,沉默又开始了。

“几分钟后,那块柴烧得很旺了,炉火把我们的脸烤得热辣辣的。少妇终于抬头看向我,眼神有些古怪。‘现在,又有些太热了。’她说,‘咱们去那边吧,坐到沙发上去。’

“于是我们就坐到了沙发上。

“突然,她一边直视着我,一边问:‘如果有个女人对您说她爱您,您会怎么做?’

“我非常窘迫,回答她:‘天哪,这可说不准,这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吧。’

“她听了这话就笑了起来,那笑声干巴巴的,有些神经质,甚至还带了些颤音,这是一种仿佛能把薄玻璃杯震碎的假笑,她说道:

“‘男人啊,总是这样,优柔过甚又机敏不足。’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追问道:

“‘您谈过恋爱吗,保罗先生?’

“我承认了:‘对,我谈过。’‘跟我说说吧。’她说。

“我就跟她随便讲了一段往事。她很仔细地听着,却又时不时地做出不赞成或是不屑的表情。突然,她说:‘不,您根本不懂什么叫恋爱。我觉得,美好的爱情,应该叫人撕心裂肺,头晕目眩,它应该——怎么说呢——它应该是危险的,甚至是邪恶的,那是近乎犯罪、近乎渎神的情感,它应该是一种背叛;我想说的是,爱情应该去冲破神予的障碍,摧毁法律的禁锢,打破兄弟间的情谊;如果爱情就是波澜不惊的、轻而易举的、稳妥万全的、循规蹈矩的,那还能算是爱情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不禁对自己发出这句富有哲学意味的感慨:呵,这就是女人脑子里的想法,真是长见识了!

“说话间,她已经摆出一副漠然且假正经的表情;她倚着坐垫,伸了伸腰,躺靠了下来,头抵着我的肩膀,裙子微微撩起,露出了一边的红色丝袜,那丝袜在炉火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娆艳丽。

“这样过了一分钟后,她说:‘我吓着您了。’我否认了。她便整个倒进了我的怀里,也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如果我告诉您,我,我爱上您了,您要怎么做呢?’我还没想到要如何回应,她的手臂就搂上了我的脖子,又把我的脸猛地转了过去,随即就将自己的唇贴上了我的唇。

“啊!亲爱的朋友,我跟您保证我绝对没有开玩笑!什么!让我欺骗朱利安吗?做那个邪恶狡诈、可怖吓人的小疯妇的情人吗?我猜她情欲难遏,已不满足于自己的丈夫了!仅仅为了偷尝禁果、藐视危险、辜负友谊就无止尽地背叛、欺瞒、玩弄爱情吗!不,这可不会让我快乐。可我又该怎么做呢?效仿约瑟(1)吧!那可是一个愚钝不堪又极难演绎的角色,因为她阴险恶毒,背信弃义,这个女人,当真是厚颜无耻,让人抓狂,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哦,若是谁没有品尝过一个随时准备委身于自己的女人的吻,那就让他来第一个谴责我好了……

“……然后,再晚一分钟……您明白的,对吧?若是再晚一分钟……我……不,她就……对不起,是朱利安他……或者说谁就……总之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巨响把我们吓得都跳了起来。

“那块木柴,对,夫人,就是那块柴,它蹿进了客厅:它碰翻了炉铲又撞倒了挡火板,像一阵裹挟着火苗的飓风滚了过来,点燃了地毯,一路杀到了一把扶手椅下面,差点就要把椅子点着了。

“我像一个疯子似的冲了过去,就当我把那块燃烧着的救命柴丢回壁炉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是朱利安,他满脸笑意地回来了。他大声地说:‘我完事儿啦,事情提前两个小时办好啦!’

“对,我的朋友,如果没有那块柴,我就要被抓现行了。您能想象那会是什么下场!

“但从此以后,我也引以为戒,告诉自己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接着,我就察觉到朱利安对我的冷淡,大家也都发现了这一点。显然,是他妻子在背地里破坏了我们的友情;渐渐地,他就完全将我拒之门外了,我们也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一直都没有结婚。这下您也不觉得奇怪了吧!”

(1)约瑟:《圣经》里的人物,以色列十二列祖之一。因受到兄长嫉恨,他被卖给一个名叫波提乏的埃及护卫长并为其管理家务,波提乏的妻子却多次引诱约瑟,均被其拒绝,但有一天,波提乏的妻子诬告约瑟意图对她实施强奸,害约瑟被关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