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1 / 1)

而那天晚上,月光才是你真正的情人。

朱莉·鲁贝尔夫人在等着她从瑞士旅游归来的姐姐,亨利埃特·勒托雷夫人。

勒托雷夫妇离家快五周了。亨利埃特夫人让丈夫先独自回他们在卡尔瓦多斯省(1)的府邸,因为那里有些事情需要他去处理,而她自己则去巴黎妹妹家小住几日。

黄昏临近。富丽气派的小客厅在夕阳之下显得有些昏暗,鲁贝尔夫人心不在焉地读着书,稍有动静就会抬起眼睛。

终于,门铃声响起,姐姐裹着宽大的旅行外套出现在眼前。姐妹俩还没来得及彼此端详一番,就立即紧紧地将对方拥入怀中,两人稍稍松开一点,又会马上重新拥抱。

接着,亨利埃特夫人还在摘头巾和帽子的时候,两人就开始说起话来,互相问候着对方的健康、家庭情况,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她们天南地北地聊着,话说得既着急又断断续续的,往往这句还没说完,就跳到了下一句。

夜色降临。鲁贝尔夫人按了小铃,让人送一盏灯来,灯一送到,她又看向了姐姐,准备再次拥抱她。可她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原来,勒托雷夫人的鬓边长了两大绺白发。她其余的头发依旧乌黑油亮,可就是在那儿,只有那儿,两鬓边,仿佛流淌着两条银色的小溪,很快地没入浓黑如墨的发髻里。可她才刚满二十四岁,而且这两绺白发是她去瑞士后突然长出来的。鲁贝尔夫人呆着没动,惊讶地看着姐姐,仿佛对方遭遇了什么神秘可怕的祸事。她问:

“你怎么了,亨利埃特?”

姐姐笑了,那是一抹哀愁的微笑,略显病态的微笑,她回答:

“相信我,没什么。你是看到我的白发了吗?”

可是鲁贝尔夫人激动地抓住了她的肩膀,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停地问:

“你怎么了?快告诉我。你撒谎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们面对着面,亨利埃特夫人面色苍白,几欲晕倒,低垂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妹妹还在追问:

“发生什么事了?你到底怎么了?回答我好吗?”

终于,姐姐用认输的语气嗫嚅道:

“我……我有了一个情人。”

说完,她额头抵在妹妹的肩上,抽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胸脯的剧烈起伏也缓和了一点,她又突然开口,仿佛是要把这个秘密从自己的心里抛出去,再将她的痛苦倾倒进另一颗亲近的心里。

于是,两个女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来到昏暗的客厅尽头,双双陷进一张长沙发里,妹妹用胳膊搂着姐姐的脖子,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倾听着对方的苦恼。

“噢!我承认这事无从辩解;我自己都不懂怎么会这样,从那一天起,我就疯了。你也要当心啊,妹妹,当心自己,要知道我们是那么软弱,那么容易服软,堕落起来是那么快!只要出了一点点小事,哪怕是最微末的,微末的,一点恻隐之心,一丝在灵魂中骤然闪现的忧愁,一种会在某些时候出现的、我们都有的张开双臂、去亲热、去拥吻的需求。

“你是知道我丈夫的,你也知道我是爱他的,可他太成熟、太理智了,根本不理解一个女人内心的轻柔颤动。他总是,总是一成不变,总是那么优秀,总是微笑着,总是殷勤体贴,总是那么完美。噢!有时我多么希望他能突然把我搂进怀里亲吻我,那绵长甜蜜的吻能把我们融为一体,就像无声的告白一样;我多么希望他也能放松懒散一点,也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希望他能渴求我,渴求我的爱抚,渴求我的泪水!

“这一切都是愚蠢至极的,可我们,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我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要欺骗他的念头。可如今,这却成为了事实,说不上是爱情,也没有什么理由,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一天晚上,在卢塞恩湖(2)的上空,有一轮明月。

“我们一起旅行了一个月,丈夫的平静和漫不经心败坏了我的兴致,扑灭了我的**。当我们乘坐的四驾驿车迎着初升的太阳,顺着斜坡向下飞驰时,我透过薄薄的晨雾,眺望见一道道峡谷、一片片树林、一条条河流、一座座村庄,便开心地拍起手来,并对他说:‘多么美丽的景色呀,亲爱的,吻我吧!’而他却面带和善而冰冷的笑容,耸耸肩,回答我:‘哪有因为风景好看,就亲亲抱抱的。’

“他的反应让我心寒至极。可我依旧认为,若是两人相爱,在令人陶醉的景色面前,心中就应该升腾起一种更爱对方一点的欲望。

“总之,我的身体里有一股沸腾的诗意,而他却不让我尽情抒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就像一口满是蒸汽的大锅,却被盖得严严实实。

“一天晚上(当时我们已经在弗吕伦(3)的一家酒店住了四天了),罗贝尔有点头痛,吃过晚饭后就立马上楼睡觉了,而我就一个人去湖边散步。

“那是个童话般的夜晚。圆润饱满的明月在空中发出夺目的光芒,高大的群山覆盖着积雪,就像戴着银色的头饰,湖面上水光潋滟,每一丝细小的波纹都在闪烁着微光。空气很是甜美,一种沁人心脾的温热让人酥软迷离,无来由地感动起来。此情此景之下,灵魂是多么敏感,多么容易动情啊!它剧烈地颤抖,感受着强烈的情感!

“我在草坪上坐下,凝望着那片忧郁又迷人的湖泊,然后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心里升起了一种难以满足的对爱情的需求,一种对自己沉闷寡淡的生活的抗拒。怎么,难道我就永远不能和心爱的男子互相依偎,一起沿着洒满月光的堤坝散步吗?在上帝似乎特意为爱情创造的温柔夜晚里,爱人们都在交换着深沉、甜蜜、让人神魂颠倒的热吻的时候,难道我就永远也无法感受这种美妙滋味的降临吗?难道我就不能在夏季清冽的夜色里,被一对狂乱的臂膀热烈地搂进怀里吗?

“想到这里,我就像个疯子似的哭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转过头去,他认出了我,并走向我,问:

“‘您哭了,夫人?’

“那是一位年轻的律师,他同他母亲一道旅行,也和我们遇见过几次。他的目光也经常追随着我。

“我彻底慌了神,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不知该想些什么。我站起来,告诉他我不太舒服。

“他便和我并肩散步,举止自然,很讲礼节,还和我谈起了我们的旅行。我心中全部的感受,他都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所有让我战栗颤抖的事情,他都能感同身受,甚至比我更有体会。突然,他为我念起了诗,缪塞(4)的诗。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牢牢抓住。就连群山、湖泊、月光都仿佛在歌咏着无法言说的柔情……

“这一切犹如幻觉,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

“至于他……我一直到第二天动身离开时才再次见到他。

“他还给了我他的名片!……”

勒托雷夫人虚弱地倒在了妹妹的怀里,发出几乎是喊叫的呻吟。

而沉思中的鲁贝尔夫人神色严肃,温和地说:

“瞧,姐姐,我们爱的往往不是某个男人,还是爱情本身。而那天晚上,月光才是你真正的情人。”

(1)卡尔瓦多斯省:法国下诺曼底大区所辖的省份。

(2)卢塞恩湖:又称琉森湖、四森林州湖,位于瑞士中部,是瑞士的第四大湖之一,也是完全位于瑞士境内的第一大湖。

(3)弗吕伦:瑞士城市,位于乌里州。

(4)缪塞:即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de??Musset,1810—1857),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