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么!
本以为是自己长的太帅,才被对方请来吃一顿酒,没成想竟然是因为紫锥。
刘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紫锥性情暴烈,崔家公子买回去后,险些坠马,一直养在马厩,于是崔老太爷便送与我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猜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份。
应当就是被崔和泰气回娘家的妻子。
刘靖不由感叹,润州城太小了,刚出崔家竟然遇上了崔和泰的妻子,着实让他意外。
果不其然,听他提到崔和泰,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疑惑道:“奴家却是不记得,他还有公子这号挚友。”
声音清丽,如山间清泉,泠泠而响,透人心扉。
崔和泰是什么性子她岂能不知,若有刘靖这样的朋友,绝对会时常宴请,作为发妻,她又怎会不认识呢?
刘靖答道:“我月余前方才从山东逃难而来,夫人自然不认得我。”
山东!
听闻他从山东来,青年与女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崔家祖上源自清河崔氏,因躲避战乱才来到润州定居,这些年与山东祖家也一直未曾断了联系。
结合崔瞿将紫锥马赠予他,两人不由自主地开始脑补起刘靖的身份。
见到这一幕,刘靖不由暗自失笑。
他说的每一句皆是真话,只不过隐没了一些细节,配上他的外貌,由不得二人不胡思乱想。
越是聪明人,就越喜欢脑补。
聪明人,往往更相信自己推断得来的结果。
刘靖说道:“还未请教兄台名号。”
青年介绍道:“吾姓王名冲,字鹏霄,这位是吾的表妹,姓林,单名一个婉字。”
“王兄,林夫人。”刘靖拱了拱手。
王冲夸赞道:“那紫锥性情暴烈,桀骜不驯,我也骑过一回,险些坠马,却不曾想被刘兄降服,果真是少年英雄。”
刘靖谦虚一句:“许是紫锥与我比较投缘。”
王冲亲自斟了一杯酒,递过去后,举杯道:“刘兄请酒!”
“共饮!”
刘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酒量!”
王冲先是赞了一句,旋即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听闻平卢军节度使宽厚仁爱,御众有道,麾下军纪严明,辖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刘兄怎地会逃难至此?”
平卢军节度使便是王师范,所辖青、淄、莱、齐和登五州?之地,占据小半个山东。
王师范为人文雅,喜爱文学,在一众武夫之中算是一股清流。
刘靖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诈自己,疑惑道:“早在天复二年,王师范归降朱温后,兵权便被夺去,空有节度使的名头,实则治下五州早已被李振把控。今岁五月,更是举族迁至汴州,改任河阳节度使。”
“李振麾下将士骄纵,残暴嗜杀,以人为食,夏季又逢大旱,山东百姓易子而食,千里断炊烟。此等大事王兄竟不知?”
王冲故作恍然道:“近些时日,我一直闭门读书,不曾了解。”
“原来如此。”
刘靖点点头,拈起一颗果脯送入口中。
唐时一日两餐,中午是不吃饭的,哪怕是酒楼,午间后厨也不开火,而是以果脯糕点等充作菜肴下酒。
王冲继续问道:“刘兄觉得江南之地如何?”
刘靖评价道:“甚好,杨行密不愧为当世豪杰。”
“吴王自然是豪杰,可惜……”
王冲话到一半,一旁的林婉便出声打断:“表哥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闻言,王冲点点头,转移话题道:“刘兄如今寄住在崔家?”
刘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原在崔家添为马夫,今日方才出府闯荡。”
这林婉乃是崔和泰妻子,想要求证他的身份很简单,没必要胡编乱造。
况且,如今这个乱世,不问出身地位。
王冲却是不信,真个是马夫,崔家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况且还赠送紫锥这等宝马。
念及此处,他笑着调侃道:“崔家不愧为千年世家,连刘兄这等英才,都只能充作马夫,可见崔家子弟是何等芝兰玉树。”
这番话讽刺的意味极其浓郁。
想来也是,作为林婉的表兄,自家表妹在崔家受了如此委屈,自然心中不忿。
林婉这位崔家嫡子正妻,听到表兄嘲讽丈夫,没有丝毫反应,神色如常。
看得出来,她对崔和泰失望透顶。
想想也是,自家丈夫在外豪赌,输红眼了竟把妻子当筹码压上桌,紧接着又跟一个唱戏的伶人整日厮混在一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对林婉这样的大家千金而言,简直就是极致的羞辱。
嘲讽一句后,王冲适可而止,与刘靖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
王冲见识极广,且饱读诗书,谈笑间引经据典,诗词更是信手拈来。
与他相比,刘靖虽在这方面远远不如,却言辞犀利,凭著后世的见识,分析事情的角度奇特,某些观点听得王冲醍醐灌顶,拍案叫绝。
“自秦始,历两汉、魏晋、隋唐至今,无一不是得中原者得天下,由北而南一统四海,却未曾有一起自南北伐一统天下的例子。最接近之人,便是宋武帝刘裕,可惜最后也功亏一篑。”
“私以为,除开中原富庶之外,还有地形优势,天下西北高而东南低,两军交战,北方自高向低,以俯冲之势,南方如何能挡?”
王冲说的口干舌燥,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
刘靖轻笑道:“王兄所言极有道理,但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王冲来了兴致,忙问道:“是何问题?”
“经济!”
刘靖把玩着酒盏,轻轻吐出两个字。
“经济?”
王冲一愣,又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新鲜辞汇。
刘靖解释道:“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打的便是钱粮。士兵操练需吃粮,立下战功需有赏,王兄以为然否?”
“然!”
王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刘靖继续说道:“中原地貌广阔,平原甚多,但经过上千年的开垦,土地已经变得贫瘠。而南方却不同,绝大多数地区还未开发,气候温暖湿润,且毗邻大海,可晒海盐,可行海贸,潜力极大。”
历史上,唯一一个自南而北统一天下的,就是朱重八。
而他之所以能做到,除开本身能力出众之外,还得益于两宋对南方的开发。
在宋以前,整个南方唯有江南与两浙相对富庶一些,福建、两广纯属流放之地。
而到了宋朝,北有契?,西有西夏,丝绸之路被彻底切断,只能往南方发展,海上贸易兴起,诞生了泉州、广州、明州这三大世界级的港口,连带着带动了福建与广州的发展。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
王冲双眼一亮:“刘兄觉得,将来会是南方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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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靖摇摇头:“眼下还不行,南方开发远远不够,与北边存在一定差距。”
虽然王冲心中并不完全认同刘靖的说法,但独特的思路,让他受益匪浅。
林婉也不觉得无聊,静静坐在一旁倾听,不时陷入沉思,似在思索两人的观点。
这时,王冲瞥到窗外日头西斜,满脸歉意道:“今日本是陪表妹散心,不曾想竟光顾著与刘兄闲谈,冷落了表妹。”
“不碍事。”
林婉莞尔一笑,柔声道:“听表兄与刘郎君谈天说地,也极为有趣。”
王冲转头邀请道:“刘兄若无去处,不如去我那里暂住,我与本地镇抚使相识,往后也可帮刘兄谋个差事。”
虽与刘靖相识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他却觉得极为投缘。
对方也是个妙人,说话时妙语连珠,并且见识不凡,他根本没聊过瘾,打算回去后继续秉烛夜谈。
刘靖婉拒道:“王兄好意心领了,此次前来润州,是为探明情况,好做买卖。”
“哦?”
王冲好奇道:“却不知刘兄打算做何买卖?”
刘靖答道:“煤炭。”
话音刚落,就见王冲与林婉二人面露古怪之色。
王冲神色怪异道:“煤炭乃是专营买卖,刘兄该不会不知吧?”
铁是掌权者专营,用于冶铁的煤炭,自然也就是专营的。
毕竟,用谁的煤炭,比的就不是货,而是身份了。
“自然知晓,不过我的买卖与冶铁不搭边。”刘靖说著,拱手道:“王兄若认识煤商,还望能帮忙引荐一番,感激不尽。”
王冲哈哈大笑:“哈哈哈,不必了,你已经见到了。”
嗯?
刘靖神色诧异的望着王冲。
他猜到王冲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
能抢到供应冶铁的煤炭生意,最起码也得是三十六将之一。
念及此处,王冲的身份也就不难猜了。
姓王,在润州。
润州镇抚使王茂章之子!
难怪刚才敢大包大揽,帮他谋个差事,原来镇抚使就是他爹。
王茂章在三十六将中战功显赫,绝对能跻身前五,并且他还是庐州人,随杨行密起于微末,帮助杨行密从一介大头兵,一步步成为统辖江南之地的吴王。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亲信将领,难怪能拿到煤炭生意。
回过神,刘靖失笑道:“今日还真是?了。”
“说明你我有缘,即便今日错过,来日你我还是会相见,值得喝一杯。”王冲说著端起酒盏。
刘靖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从中午喝到现在,饶是果酒度数低,刘靖此刻也有些微醺了。
放下酒盏,他问道:“王兄,却不知如今煤价几何?”
王冲大手一挥,豪爽道:“你我如此投缘,煤炭便以最低价给你。”
显然,他此刻已然醉了。
见状,刘靖正色道:“在商言商,岂能让王兄吃亏,不如这样,王兄卖与冶铁提举司几何,便按这个价格卖我,可否?”
“可。”
王冲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我卖与冶铁提举司是每秤百钱。”
刘靖谢道:“多谢王兄了!”
唐时所谓的一秤便是三十斤。
平均下来一斤三钱多,不到四钱。
而如今的柴价是五钱一斤,扬州、金陵、宣州这些郡城只会更贵。
这么算下来,煤炭的价格似乎与柴火相差无几。
但实际上不能这么算,寻常百姓,做一顿饭至少要消耗五到十斤的柴火,哪怕再如何省,一天只做一顿饭,且不烧热水洗澡的情况下,一年也至少要用掉五百斤柴火。
而一斤煤炭,可以制作两到三个蜂窝煤,三个蜂窝煤,完全足够百姓用一天了,省著点用两个就够了。
一个蜂窝煤卖十文钱,百姓绝对愿意。
粗略估计,除去人工等成本,一斤煤炭的毛利润在十到十五文之间。
啧!
暴利啊!
两人又聊了几句,眼见日头西落,刘靖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过几日再来叨扰王兄。”
王冲拱拱手:“刘兄慢走。”
“告辞。”
刘靖穿上靴子,拱手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透过窗户,王冲与林婉很快便见到刘靖牵着紫锥出现在街道上。
临走之前,他转过头,笑着朝两人摆摆手,随后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
目送刘靖身影远去,王冲感慨道:“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世上竟真有这般人物。左把崔和泰是个草包,难成大器,不如表妹与他和离,再与刘兄结为夫妻。”
林婉并未如一般女子那样面露娇羞,而是淡淡地说:“表兄,你喝醉了。”
王冲收敛笑容,正色道:“你我虽是表亲,但胜似亲兄妹,当年我爹随吴王在外征战,生死不知,如果不是姨丈姨母帮衬,我恐怕早已饿死。若实在过不下去,便和离了吧,由我出面,崔家不敢不同意。”
崔和泰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太清楚了。
这就是个混账玩意,根本配不上自家表妹。
林婉柔声道:“表兄,和离并非我与崔和泰两人之事,事关崔、林两家,容我在思量思量。”
崔家与林家都非小门小户,真要闹到和离的地方,那崔家的脸面也算是丢光了。
与崔家结为死仇,殊为不智。
而且,别看王家如今风光无限,可一切的前提是杨行密还在世。
若杨行密死后,接任的子嗣是否还会宠幸王家,是个未知数。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王上位,为巩固权势,必然会提拔自己的亲信势力,并打压老臣。
尤其是如今乱世,所谓忠义,早已不见了,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今日你猜忌我,明日我便背叛你。
大家都是武夫,血气方刚,有兵有将在手,凭什么要受你这鸟气?
杨行密能起事,不就是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收编了上司手下的兵将么。
什么是乱世,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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