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家老屋走出的那一刻，张翠娥便再没回头。
她不知道——
村里在她离开后炸了锅，婆婆王氏晕了三回，李老栓抱着房契哭得像条狗，刘寡妇更是被村妇拖进水沟打了个鼻青脸肿。
但张翠娥不关心。
就算知道，她也懒得理。
她的人生，现在只关心三个字：往前走。
镇东头，国营招待所前。
“吱呀——”
木门被推开，伴着门框上的铜铃“叮铃铃”作响，一道风卷著暖气与肥皂香扑面而来。
张翠娥背着布包，迈步走进大堂，身后是两个闺女——李彩凤、李桂花。
两个孩子一进门就齐齐停下了脚步，像两只进了城的小麻雀，眼睛睁得溜圆。
“娘……娘这里灯是白的！”
“娘你看！那边还有台电视机！还是带玻璃罩的！”
李彩凤睁大眼睛，一边扯著妹妹的袖子，一边小声惊叹，整个人像是跌进了什么神仙地界。
李桂花更是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地踩在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连呼吸都小了三分。
“我、我不敢踩，怕踩脏了……”
张翠娥轻轻一笑，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后背。
“没事的，放心踩，别这么怕。”
但她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心酸。
她的孩子，连住一晚招待所都稀罕得像进了皇宫，曾经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她不配过，她的女儿也不该过。
“从今天开始，娘不再让你们这么没底气地进门，也要让你们理直气壮地走出去。”
张翠娥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台，声音干脆：
“同志，三人间一晚多少钱？”
前台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到这母女仨全身上下都是旧布衣、褪色麻裤，愣了一下：
“你们是……”
“我们刚到镇上，先在这歇一晚。”
张翠娥言简意赅，掏出一张大团结递了上去。
她的手稳，眼神清。
前台小伙子一怔，看着那张泛着墨香的新票子，顿时热情起来。
“哎呀，那您等等啊，刚好有三人间，一楼靠里的，热水刚烧上，褥子也是新换的！一天两块，你看可以么？”
“行。”
张翠娥点头接过钥匙：“谢谢。”
转身回望两个还呆站着的闺女。
“愣著干嘛？走，咱去看看娘给你们找的新窝。”
两个孩子这才反应过来，小跑着跟上。
李桂花小声感叹。
“娘，这床……这床软得跟云一样……”
“这枕头是棉花的吧？我从来没睡过这种床！”
李彩凤抱着被子使劲嗅了一口。
“娘，这褥子、这褥子好香！还有洗衣粉味儿！”
“窗子是玻璃的！娘你快看！能看到外头小卖部！”
张翠娥看着她们激动的样子，鼻尖一酸，却只是笑了笑。
“记住这感觉，咱以后要住更大的地方、更亮的房、更高的楼。”
夜色温柔如水，镇子里最热闹的那家“兴旺饭庄”灯火通明，红灯笼高挂，炒锅铲子翻飞声夹杂着人声鼎沸。
张翠娥站在门口，望着玻璃窗里一桌桌热气腾腾的菜肴，目光定了定。
她抬手摸了摸衣襟内的那一沓钱票，指节紧了紧。
“娘……”
novel九一。com
李彩凤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
“这家……看着好贵啊……”
李桂花也咽了口口水，眼睛却死死盯着墙上那一块“今日推荐”黑板——
红烧肉：二元一盘。
这盘红烧肉，是她梦里都想吃一次的味道。
张翠娥看了她们一眼，神情没有一丝犹豫：
“贵就贵，这是咱们从李家出来的第一顿饭，不凑合。”
她语气笃定，眼神沉静。
说著，推开门，迈步而入。
三人刚进门，热气扑面而来，锅气香味、菜香、米饭香混合著?人肚子直咕咕?。
李彩凤和李桂花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眼神在每一张饭桌之间打转——
有孩子咬著鸡腿，有妇女边聊边夹肉，还有老头端著饭碗抿小酒。
这场景，她们从没真正融入过。
从前，每次只是路过门口，望一眼那红烧肉飘香，就得赶紧低头走开，怕被饭香勾了馋虫，更怕引来白眼。
而现在，她们是走进来的，是客人。
“坐这。”
张翠娥找了个靠墙角落的桌子坐下。
老板娘本来见她们穿得旧，眉头一皱，脚步顿了一下，但当张翠娥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块票子，立马语气干脆地道：
“要吃点什么？”
“一盘红烧肉、一份炒粉条、一碗白菜炖豆腐，再来三碗白米饭。”
老板娘一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好嘞，您稍等，一会儿就好！”
饭菜上桌的那一刻，两个女孩简直不敢眨眼。
红烧肉切得大块，色泽油亮，肥瘦相间，糖色酱香扑鼻，端上桌的那一刻，香味炸开。
李彩凤小声惊呼。
“真的……真的是红烧肉……”
李桂花几乎要哭了，小手抓着筷子却不敢动。
“吃。”
张翠娥只说了一个字，亲手夹起两块红烧肉，分别放进李彩凤和李桂花的碗里。
李桂花红着眼。
“娘……这是不是梦啊？我怕我一醒，就回到以前了……”
“不是梦。”
张翠娥声音柔软，却如?锋切开了过往。
“从现在开始，咱们换了一条路走。”
李彩凤低头猛扒两口饭，哽著嗓子道。
“娘……我以后一定好好干，不给你丢人！”
张翠娥淡淡一笑。
“吃饭不丢人，靠自己更不丢人。”
那一顿饭，她们吃得慢，吃得香，吃得像是在咀嚼过往所有的委屈，也像是在吞下一颗“新生活”的种子。
饭后，张翠娥起身去结账，两个女儿站在她身后，背挺得比谁都直。
回到招待所，两个闺女心满意足的躺到床上。
张翠娥独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余晖洒在她的眼里，照出一道微微湿润的亮光。
她心里轻声念道：
“以后，不管多难，娘也要让你们——住上比这更大的、更亮的、带阳台的房。”
这一夜，是她们齂女仨第一次不睡土炕、不挤炕头、不听婆婆在门口骂人。
窗外星光如洗，屋里三个身影睡得沉、踏实、暖。
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