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镇招待所。
门“吱呀”一声打开,热风裹着尘气灌进屋内。
张翠娥一脚踏进门槛,额角还挂著未干的汗,手里紧攥著那张刚刚办完手续的产权合同,神情略显疲惫,却藏着一丝喜色。
“娘!!”
她话都还没出口,李彩凤就“唰”地一下从床边冲了过来,像扑火似的抱住她的腰。
“你怎么才回来啊!我和桂花都快吓死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睛却倔强地睁大,不肯落泪。
“我们……我们以为你是不是出事了……”
李桂花也跟上来,眼圈红得吓人,嘴唇抖了又抖,一句话憋了老半天才挤出来。
招待所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在她们眼里,就是这个新世界的全部。
从母亲推门出去那一刻,她们就坐立难安。
每一分每一秒,窗外有风声,她们就以为娘倒了;有狗?,她们就怕是有人来抢东西。
哪怕外面只是个破旧小镇,但对她们来说,娘不在,就是一片荒野。
张翠娥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中一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声音压得很低:
“娘能出啥事?娘是去给你们找命的,不是送命的。”
她伸出手,晃了晃那张有点褶皱的合同,像是展示战利品,也像是在给孩子们递一颗定心丸:
“铺子买下来了,明天就能动工。”
李彩凤和李桂花顿时抬起头,眼里像是被点燃了光。
“真的?!”
两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她们不是不相信娘,而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
昨天她们还躺在李家破炕上喝野菜糊糊,今天却住进了招待所,吃了红烧肉、鸡蛋油条,现在连铺子都买下了?
这……真的是她们的生活吗?
张翠娥点点头,目光坚定:“真的。”
她从不夸大、不许诺,但这句“真的”,沉甸如山。
李彩凤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问。
“那……咱以后,是不是能有自己的摊子?能天天吃饱?还能、还能上学?”
“想要什么都可以。”
张翠娥看着她,眼神柔中带着一丝狠。
“只要你们撑得住,娘就一定能带你们过上不一样的日子。”
说完,她拍拍她们的背。
“先别做梦了,饿坏了吧?走,娘带你们吃顿有肉的。”
李彩凤和李桂花对视一眼,眼里闪著一股从未有过的光亮。
那是一种名?希望的东西,第一次,从娘的背影里长出来,朝着明亮的路延伸出去。
十分钟后,镇上的“王胖子牛肉面馆”。
热腾腾的大碗牛肉面端上来,红汤翻滚,面条劲道弹牙,厚厚几片牛肉盖在面上,撒著香菜葱花,油光锃亮,一上桌香味就差点把桌子掀翻。
李彩凤眼睛都亮了,咽了口口水,小声惊呼:
“娘……这也太香了吧!”
李桂花鼻子一抽抽,咕嘟一声咽下口水。
“比年三十晚上的饺子还香!”
张翠娥笑了笑,从柜台拎回来两瓶冒着凉气的汽水,瓶身上结著细密的水珠,一手一瓶递给她们。
“来,尝尝这个,城里人吃饭都配这个。”
李彩凤拧了半天才“啪”一声拧开瓶盖,刚灌一口,瞬间被冲得一激灵:
“嗤——!哎呀,好喝!有点像糖水炸锅了!”
李桂花小口小口抿著,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以前还以为汽水是骗人的,原来是真的!”
张翠娥低头吃面,面上没笑,心里却软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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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些年吃尽了苦,最怕的,不是自己受罪,而是这两个孩子——
小小年纪就懂得忍,让人心疼。
可现在,这两个娃在阳光底下,吃热饭、喝汽水、脸上有笑。
她张翠娥,这一世就值了!
她不是非得吃什么牛肉,也不是非得喝什么汽水。
但她要让这两个女儿知道:从今天起,娘能带她们吃热饭、喝甜水,靠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娘家,而是娘自己的命。
吃到一半,她拿纸擦了擦嘴,起身走到前台,冲著那个正弯腰算账的胖老板娘笑着搭话:
“嫂子。”
老板娘一抬头,眯了下眼,旋即反应过来。
“哎哟,翠娥姐,你来镇上啦?!”
张翠娥笑着点头。
“是,这不路过你这儿,味儿好,就又来了。”
老板娘顿时笑了。
“那感情好!看你今天还带了俩孩子来,是搬到镇上了?”
张翠娥没避讳。
“嗯,刚买了铺子,打算扎根干活。”
老板娘原本还在低头算账,这句话一出,她手上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声全错了格子,眼睛猛地抬起来,眼神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她:
“你……你买铺子?!”
张翠娥点头,语气平稳:“镇西口那间破旧的粮票兑换铺,我看上地段,就买下了。”
老板娘张著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哎哟我天,你是真狠啊——那地方十年没人问,别人避得跟瘟神一样,你倒好,说买就买了?”
“这得多大的胆子?!”
张翠娥轻描淡写地回了句:“靠人靠不住,得靠锅。”
老板娘一瞬间像被点燃了似的,眼睛跟放光似的盯着她:
“我说翠娥你是真不一样了!这几年村里那么多人出来做生意,有几个能迈出这一步?”
说完,老板娘立马放下算盘,走出柜台,一拍胸口:
“成,既然你是真?,我给你搭个把手。”
“租房你去镇西头新扩的棚户区,那儿便宜,人少,女户口也好租。”
“装修找‘李木匠’,镇尾油漆铺后头巷子里,干活麻利又老实,不坑人。”
张翠娥点头,正要道谢,结果老板娘眼珠子一转,笑得意味深长地靠近半步:
“对了,我听人说——那个闹离婚,把房子当街卖了的……是不是你?”
张翠娥挑眉:“连你都听到了?”
老板娘这下压根憋不住,双手一拍桌子,小声爆笑:
“哎哟我去!果然是你啊!”
“我跟你讲,全镇都在传你!李老栓现在就是茶水配菜!先是偷人被捉奸,后来分家被你锤得跪地签字,房子还被你卖了换现金——你这操作,咱镇上从没见过!”
“连我家王胖子都说,你这一出,是戏文里都编不出来的‘人间清醒’!”
张翠娥语气还是不急不缓,像是一滴水落进井里,平静而深沉:
“不出手,他们只会把我当个哑巴穷货使唤一辈子。”
老板娘听了,顿时怔了一秒,随后竖起大拇指:
“行了,你说得对!女人不狠,地位不稳!你这气魄,我是真服了。”
“要是哪天你铺子开了,我头一个来给你捧场!”
张翠娥轻轻一挑眉,眼神带着点调笑。
“那你可记着,我这可不赊账。”
两人对视一笑,礼貌里带了点欣赏,客气里带了点认可。
这笑,是两个在风里雨里熬出来的女人,对彼此一种“咱都是自己人”的共识。
张翠娥转头,看着那两个正吃得香、喝得满嘴汽泡的女儿,嘴角轻轻一翘:
“人能不能翻身,不是看谁扶一把,是看你敢不敢自己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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