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亮,镇子还在晨雾里打着哈欠,小摊还没出锅,街口却已经有了动静。
铺门“吱呀”一响,赵寒云提前到了。
他原本排的是晚班,但想着图纸、想着铺子,心里头痒得不行,干脆和同组兄弟换了班,一大早就来了。
一开门,屋里堆得整整齐齐的材料把他给吓了一跳——
红砖、水泥、杉木、灰桶、木条、油漆,全摆得一丝不乱,像是哪个正规建筑队提前进了场。
他蹲下摸了摸,眉心一动:
“这些……她一个人弄的?昨天下午?”
“疯了吧……”
但震惊归震惊,手上没慢。他一边清理场地,一边照图纸丈量,心里对那女人,又添了几分敬重。
而另一边,张翠娥一早起床,第一眼就看见两个女儿已经起了,围着围裙,一个烧火一个调粥,锅盖掀起时白汽缭绕,一屋子的烟火气安安稳稳。
“粥煮得不错。”她笑着夸了一句。
李彩凤咧嘴:“今天加了点香油,娘尝尝!”
李桂花则小声说:“咸菜我们自己拌了,娘你别嫌粗。”
张翠娥心里暖得一塌糊涂,吃完饭后揉了揉两个女儿的脑袋:“今天你们就在家看书、认字,别乱跑。”
“娘去供销社看看锅碗盆。”
“娘早点回来!”
“别饿著了!”
她背上布包,一边走一边听着屋后两个孩子叮嘱不断,忍不住轻笑出声。
上午七点五十,镇供销社门口。
张翠娥到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人自排队了,这个年代大家普遍起的都很早。
这家供销社是镇上最大的,门口支著两根木柱,窗户边吊著牌子“搪瓷盆、铝锅、有票优先”。
一进门,空气里就带着铁皮和肥皂的味儿,架子上摆着搪瓷碗、铝饭盒、双耳锅,红绿花边的水桶整齐靠墙。
张翠娥走到锅具柜前,伸手拿起一口双层铝锅,刚掂了掂,就被标价牌上的数字怔了一下。
——?块八。
她眉头轻轻一动,又往旁边扫了一眼——
一套三口搪瓷碗三块五,带盖的饭盆子五块,搪瓷洗脸盆还贴著红字“凭票供应”。
她沉默了几秒,把锅轻轻放回去,低声喃喃一句:
“这钱,都够我打两张桌子了。”
她走了一圈,连肥皂都没带,背着空布包出了门。
但她没失落,反而更清醒了。
“供销社的东西是好,可再好,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是太贵了。”
“锅碗?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张翠娥站在阳光下,轻轻整了整袖口,背着布包出了供销社,脚步不快,却格外利落。
路上遇着早市刚收摊的老大爷,还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张家妹子这么早?”
张翠娥笑着回了句:“开门做生意的命,得早。”
她没多停留,转了个巷子,朝镇西口的小铺子走去。
小铺子那扇破门,是她从一开始就想换掉的东西——门框歪得厉害,锁眼也锈蚀不堪,昨天白天为了装材料,她干脆就没锁。
夜里她翻来覆去没睡稳,做梦都不安稳,总感觉第二天起床锅都得被人搬走。
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正琢磨著是不是得找个铁匠,自己打一把锁,结果一拐进巷口,就听见“咚咚咚”的锤子声从前头传来。
张翠娥眼神一凝。
走近一看,小铺门口,果然——
赵寒云穿着灰色工服,袖口挽得老高,肩膀宽阔,线条笔直,正蹲在门边,一手扶著新切的杉木门板,一手挥锤将铁钉一点点敲进门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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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门已经装了一半,锃亮的铁锁正摆在旁边,一看就是他带来的。
“来的早啊。”张翠娥走上前。
赵寒云头也没回,只点了点头:“换了班,昨晚你那图纸我琢磨了一宿,不来手痒。”
“门太旧,昨天你那批材料我一看全是硬货,放这不安全,就顺手先给你换门。”
张翠娥听着,眼里闪过一道亮光。
她没说谢谢,只走过去把工具包放下,淡淡问:“锁也是你买的?”
赵寒云“嗯”了一声:“最便宜的货,实用。账我记着,到时候和工钱一起结。”
张翠娥闻言,笑了:“你不怕我赖账?”
赵寒云这才抬头,眼神不轻不重地扫她一眼:“我不怕你赖账,我怕你赔钱。”
“你这摊子,得守得住,别赔在起步上。”
这一瞬,张翠娥心里轻轻一震。
她站在阳光底下,看着那扇半装的新门,一字一句地说:
“赵寒云——这摊子要赔,我也不让它赔在‘守不住’这三个字上。”
“哪怕赔在手艺不够,味道不行,或者人不识货,我都认。”
“但要赔在人进门前就吃了亏,那我张翠娥,这一世就白活了。”
赵寒云看着她,忽然轻轻勾了下嘴角。
“那你放心,这门,我给你守住。”
“等你粥开锅的那天,我第一个来。”
张翠娥没有留下继续监工,而是转头去黑市。
绕过熟悉的小巷子,第二次踏入这个“藏在灰色缝隙里的宝地”。
她没打算在铺子那儿守着——
赵寒云是个靠谱人,该做的他一定会做,自己若杵在那儿,反倒打扰他手下那点“匠气”。
她要做的,是备货、备米、备一切——
三米白粥铺,第一天开张,不能掉链子。
黑市里依旧人声杂乱,摊贩三三两两地蹲在墙边,有卖锅碗瓢盆的、有偷着卖边角料的,也有拖着一袋袋菜从后门进来的小贩。
张翠娥将斗笠压低,顺着人群缓慢行走。
不多时,她在巷口靠里的一处摊前停了下来。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身后靠着几口大锅,地上摆着好些搪瓷碗、深口盘子,还有一麻袋的木筷子。全是她家自烧自做的——不精致,但结实耐用。
张翠娥走上前,揭开一口锅盖,手掌贴著锅底一摸——重,厚,够深。
她又拿起一只搪瓷碗,指关节轻轻一弹——
“哐。”
瓷声清脆。
“好胚子。”她低声一句。
摊主抬眼:“你要几样?是给食堂配的吧?”
张翠娥摇头,目光平静而利落:“我自个开店。”
说著,她屈指一算,张口就是:
“喝粥的大碗,两?个。夹菜的小碟子,也是两?。
装菜的深口盘子,三十个。筷子两?双。锅我要两口,大的开火,小的备用。”
妇人一愣,手里擦锅的抹布都顿住了。
“……你这是,开国营饭店的阵仗吧?”
“不是。”张翠娥笑了笑,“我是开镇口头一碗‘白粥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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