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张翠娥一行人终于进了镇口。

此刻的集镇街道上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油坊关门时的咯吱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吆喝鸡鸭的声音。

李秀兰抱着孩子，走得慢了些，张翠娥在前头回头催了一句：“快点，马上到了。”

她一抬头，看到前方那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时，整个人瞬间定住。

那是一座两进式的小宅子，正房五间，两边耳房，门头不算奢华，却规整气派，院门口居然还种著两株老石榴树，枝条向上，已有星点红花。

门前的小石板路干净整齐，像是每日有人打扫，铁门油漆未旧，院墙贴著青灰色的墙面砖，哪怕镇上再挑三拣四的老婆子，也说不出一个“破”字。

李秀兰惊呆了。

“这……娘，这是……你家？”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街坊。

以前她连从这条路上走都不敢走太近，怕人看出她的破样子。

这样的院子，她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走进去。

张翠娥不答，只是顺手把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打开，轻声道：

“进去吧，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

李秀兰站在门口，双脚像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娘……这房子得、得好几?块吧？这镇上人都挤破头想买的院子……”

她眼神里浮出一种复杂的恐惧——她怕这是梦，也怕这梦太真。

赵寒云站在她身后，一手扶著车把，忽地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门头上，眼里闪过震惊。

他认识这院子。

原主人是个早年下乡的老知青，前些日子家里老娘生病，说这房子只卖八?整，带地带院还带两棵树，消息一传出就炸了锅。

他当时正凑钱，等筹齐了准备来买，却被告知房子已经脱手，买家“是个外地来的妇人”。

他一直惦记着这宅子，没想到今天，是张翠娥把它买下了。

他站在门口，低声咕哝：“原来，是你啊。”

张翠娥侧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一笑：“缘分呗。”

李秀兰一进院门，一股淡淡的艾叶香就扑面而来。

院子干净整洁，青砖铺地，墙根摆着两排瓦罐和小蒜缸，角落还有几只鸡笼，院心甚至还支著个晒粮的竹匾子，旁边木架子上挂著几条晾干的腌萝卜。

“这……这是娘你自己打理的？”

她有点不敢相信。

张翠娥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要说话，就听屋里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喊声：

“娘！”

接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堂屋里蹦出来，后头还跟着一个比她略大的小女孩。

“娘你回来啦！”两个小姑娘扑到张翠娥腿边，小脸兴奋得通红。

“哟，我们家小四跑得最快，三丫你这回让人抢了头阵。”张翠娥笑着揉了揉两个女儿的脑袋。

李秀兰一愣，眼睛慢慢泛红。

她当然认得出来，这是她的三妹四妹。

可她从没想过，这两个丫头——如今也跟着娘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紧接着，从堂屋里缓缓走出一个女人，身量高挑，穿着朴素干净，眉眼大气，一看就是个有条理的人。

“翠娥姐。”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恰到好处地稳妥。

张翠娥点头：“梁嫂子，来来，这是我大女儿李秀兰。”

梁水莲一愣，看了李秀兰一眼，眼神里一瞬间闪过震撼——

这个女人，瘦得脱了形，眼圈黑得像没睡过一天好觉，手臂细得像柴火杆子，脸上还有一道淡淡的旧疤。

又看了看张翠娥怀里抱着的孩子，同样瘦的脱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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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本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张翠娥的亲闺女。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温和一笑：

“姐回来的时候正好，我正炖鸡汤，等下你们也来喝一碗，补补身子。”

张翠娥摆摆手：“今儿事多，晚点我再来。你先去歇著，姑娘们也辛苦你照顾了。”

梁水莲点头，没多话。

她知道张翠娥不爱欠人情，也明白此刻不是插嘴的时候。

又看了看张翠娥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个子高高，穿着粗布短褂，肩膀宽厚，一看就是能干活的主儿，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站着，手还搭著自行车把。

梁水莲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明白了几分，但她没问，也没露出半点惊讶神色，只是点头笑了笑。

“那我先回去了，明儿有事让三丫四丫来叫我。”

说罢转身，带着两个还在探头探脑的小姑娘进了隔壁屋。

门关上的瞬间，小院重归安静。

李秀兰抱着孩子站在堂屋门口，回过头看着刚刚躲进屋里偷看自己的两个妹妹。

李彩凤——她的三妹，今年才十岁，瘦瘦的，脸蛋干净，梳着两个小辫儿。

李桂花——四妹，八岁出头，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她怀里的小娃娃，一边抿著嘴笑，一边偷偷从门框后伸出手来，想摸一摸小外甥女的脸。

两个小丫头眼神里，有震惊，有迟疑，也有一丝不知该不该靠近的犹豫。

——毕竟她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大姐了。

——听大人说过她的事，说她“命不好”，还说她嫁得远、过得苦。

李秀兰站在屋前堂屋门口，怀里抱着小女儿软软，小脸上带着迟疑又克制的喜悦。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灰扑扑、补丁摞补丁的旧布衣，袖口都快磨透了，脚上是一双掉了跟的布鞋，走路都得小心避著碎石。

这身衣裳，是她在柳家穿了五年多的“嫁衣”，现在已不是衣服，是她这段命运的残骸。

她知道自己不体面，也不敢靠近干净整洁的桌椅和厨房，但张翠娥一句话也没说，只让她坐着，好好抱着娃。

屋里姐妹俩正围着小外甥女打转，小声唤她“软软”，眼神里满是怜惜和新奇。

李秀兰看着，看着，就有些红了眼眶。

她知道——自己真的脱离那个鬼地方了。

赵寒云把车推进院子，张翠娥一边收拾锅灶，一边朝他吩咐：

“这堆包袱抬灶间，锅碗篮子放灶台那一边，软被子进我屋，别乱放。”

赵寒云没回话，只“嗯”了一声，立马撸袖子开干。

他力气大，手脚利落，一趟一趟地把东西卸得干净利落，最后一篮铜脸盆往厨房一搁，才拍拍手喘了口气。

张翠娥瞥了他一眼，?著灶门：“去洗个手，吃了饭再走。”

赵寒云一怔，下意识想摆摆手，“我……”

张翠娥没给机会：“别磨叽，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不吃饭，是把我张翠娥当什么人了？”

这话说得不软，但听起来却叫人心里发热。

赵寒云张了张嘴，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他心里其实是暖的。

——没人逼他留下吃饭。

——可有人记得他出的这份力。

他从前走南闯北，干了不少事，打过仗、搬过货、扛过麻袋，常常忙到深夜都没人多看他一眼。今天却有人说：

“你帮了忙，就得吃饭。”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他心里一下被什么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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