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赵寒云夹起一筷子炒肉送进嘴里,刚一嚼,眉梢就不自觉地一跳。
肉是五花的,肥不腻、瘦不柴,豆瓣酱炒出来的焦香被锅气锁在肉里,青椒提味、葱蒜打底,那香味一瞬间直冲脑门。
他吃得慢,动作却稳,咽下去后,连汤都不急着喝,只默默夹起第二筷。
这味儿,是他从没吃过的。
不是饭店那种重油重盐的粗菜,也不是食堂里图快图量的锅边货,而是那种一口咬下去就知道是“家”里才做得出来的饭菜。
赵寒云没读太多书,也没吃遍多少地方馆子。
他早年参过军,在北线当通信兵,后被弹片伤了腿退伍回乡,在镇上机械厂上班,空闲时间接接木工、刨门板、装水管的小活儿贴补家用。
家里原本是他和齂亲相依为命,可娘没熬过五八年那场病。
父亲很快再娶,后娘带着一个比他小七岁的弟弟进了门。
从那天起,他家的门,就不是他的了。
后娘看他哪儿都不顺眼,饭桌上话不敢多说,灶台下柴不能多动,最怕他哪天结婚生子,要跟她那宝贝儿子分房子、占家产。
而他亲妹妹——被后娘说得五迷三道,从小只听后娘一句话,倒反觉得他这个亲哥阴沉,不近人情。
赵寒云就那样,一个人搬去厂子后头的宿舍,屋子小、地铺硬,但起码没人拿眼色刮他。
这些年,他不是没吃过别人的饭。
也吃过好心工友的招待、饭摊老板娘的热汤,可他今天吃张翠娥做的饭,心里头那点从来没放下过的钝痛,竟像是一下子,被什么揉了揉。
他没出声,只默默扒著饭。
可心里头却直直地在想:
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能撑起一户人家不说,
竟然还独自开铺子,能画出细致的装修图、懂得简易机械原理,能做出旋转餐桌,干活利索、脾气有棱角,还能做出一桌让人吃出“归属感”的饭……
张翠娥这个人,真的是越接触,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块老铁,看着不起眼,锤几下才知道,底子沉得很。
他嘴角不动,心却已经默默问了一句:
——这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东西,是我没看到的?
李彩凤和李桂花本来说吃过晚饭了,可这饭菜一端上桌,鼻子都要馋出火来。
两人小声嘀咕著:“咱娘做的饭比街上卖的还香。”
“我就吃一口,不多吃……”话没说完,已经夹了一筷子槐花鸡蛋。
她们懂事,吃得慢,小口小口地配着饭。
软软趴在她三姨怀里,张嘴吃著水蒸蛋,滑不留口,吃得满脸蛋黄,嘴角全是幸福。
李秀兰看着姐妹几个,一边吃,一边笑,一边给软软喂蛋羹,眼里终于有了那种久违的“人味”。
她轻轻吸了口鼻子,把满眼的红润藏回眼底。
她低声对自己说:
“这一顿饭,我记一辈子。”
一顿饭吃得安静而满足。
李秀兰吃得慢,但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咬得极细,仿佛不舍得咽下去;软软吃完蒸蛋,正躺在三姨怀里打着饱嗝。
饭后,李桂花主动收拾碗筷,却被赵寒云拦住了。
“你们去哄孩子,我来。”他说得淡,却不容置疑。
张翠娥站起身,没拦,只淡淡应了声:“行,那厨房归你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围裙,转身走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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夌秀兰连忙跟上去,小声道:“娘,我帮你……”
“你带娃回屋。”张翠娥回头瞥她一眼,“你今天够累的。”
“软软今晚别分开,你俩跟我一起睡,我屋里暖和。”
说著,她已经走进屋,将床铺翻开,把被子抖了两下,又在柜子里翻出一条干净的褥子和软软的襁褓布,铺在床脚一角。
“娃小,别挨墙,怕受凉。”她边铺边叮嘱。
夌秀兰站在门口看着,眼神又红了。
“娘……”她声音哑哑的,像是堵著什么,却没说下去。
张翠娥没接,只道一句:“今儿是你重新过命的第一晚,安心睡。”
赵寒云系上围裙,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洗净,又用老抹布把桌子灶台都抹得干干净净,连地面都顺带扫了一遍。
他没急着告辞,而是把灶里剩的蜂窝煤灰倒了,顺手将柴火堆整了整,锅盖掀起又盖好,收尾动作一丝不苟。
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他才在门口喊了一声:
“张姐,我走了。”
张翠娥从屋里出来,点点头:“路上慢点。”
“嗯。”
门关上那一刻,院子又恢复了宁静,夜风拂过石榴枝头,簌簌作响。
张翠娥转身进了灶间,重新架上一口老铝锅。
烧水。
她在灶间放了一把艾草和一撮晒干的橘皮——
这是老方子,去晦气、祛病气,尤其是给女人坐完月子、或者从灾难中走出来的,最适合不过。
水很快烧开,屋里氤氲起热雾。
张翠娥舀了一大盆热水出来,又兑了些凉水,放在屋角的木桶里,轻声道:
“秀兰,来,泡个澡。你和软软都泡。”
“这几年吃的苦,今天洗干净,明儿个再把人和气运一起翻过来。”
夌秀兰抱着软软过来,看到那木桶一瞬间眼圈就红了。
她从没泡过澡。
结婚那年,是冬天,水是冷井水,连脚都没敢泡;坐月子时,是邻居偷偷烧的热水给她擦身,婆婆还在屋外骂她“金贵命”。
今天,她能光明正大泡热水澡,还有艾草香,连软软也能一块洗。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从泥地里站起来了。
——身上没那么脏了。
——心里也亮了点。
她抱着软软,一点一点脱下那身破衣服,轻轻把孩子放进水里,哗啦一声,小小的水花溅起。
热气扑在脸上,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下。
可这一次,不是委屈——
是松了口气。
是觉得——她终于有了“活人”的感觉。
夌秀兰一边给软软擦身,一边小声哄著:“不怕不怕,小软软最香啦……洗完了,睡个大觉。”
小软软泡在热水里舒服得直哼唧,小手在水里拍来拍去,脸颊也透出点久违的红润。
张翠娥在旁边看着,什么也没说,等母女俩都洗完,接过湿漉漉的布衣时,指尖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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