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衣服一碰就松,布料已经发硬起毛,肩头的线头一抽就是一排。
软软那件小衣裳更是不能看,袖口都磨破了,布面洗得发白,一角还打了补丁,补丁边沿都裂开了线。
她没说话,只把那几件衣裳提在手里,转身进了灶间。
屋外夜风吹着,石榴枝轻晃,张翠娥把那堆衣服放在门槛边上,沉默地站了几息。
然后,毫不犹豫地拎起来,准备明早烧了——这种衣服,不留。
穿着这些衣服的人,已经走出了那口吃人的井。
她又回屋翻了翻夌秀兰带回来的包裹。
里头就一只小小的帆布包,鼓得像塞满了宝贝,可一打开,张翠娥的心就跟着一沉——
全是旧衣服。
连件完整的都没有,每一件都缝缝补补,颜色褪得不成样子,里衬还是翻面再缝的粗布边,连内衣都是起球的老棉线。
这是一个女人,逃命时能带出来的全部家当。
张翠娥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自己衣柜前,拉开最底层,翻出两件干净的旧棉衣,一件偏灰蓝、一件浅米白,是她去年刚做的。
“秀兰穿我这些,不算大。”
“天还不热,夜里风大,不能让她们娘俩再挨凉了。”
她拿着衣服走到屋里,看着刚把软软哄睡的夌秀兰:“来,穿这个。”
“娘去年做的,料子厚,不扎皮。”
夌秀兰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推回去:“娘你穿吧,我——”
张翠娥没理她,直接把衣服往她怀里一塞:“你不穿,我拿锅铲敲你。”
“你瘦得跟竹杆似的,穿我这合身。软软的我也找了,没别的,就先拿桂花的凑合一件。”
夌桂花从旁边翻了个身,抱着小被子揉揉眼:“给软软穿吧,我还有件小褂子。”
夌秀兰看着那一件浅绿色的童衣,袖口有朵歪歪的绣花,是夌桂花上月才刚缝上的。
她眼眶一下子红了,声音都发颤:“桂花……”
“你别谢我!”夌桂花奶声奶气却认真地说,“她是我外甥女,我愿意给她穿。”
说完,转身爬回被窝里,又悄悄把软软的小脚丫挪进被子里,自己蜷著护着她。
屋里顿时一片温暖。
张翠娥把油灯调暗,转身走回床边,准备关窗歇息。
刚一转身,就见夌秀兰低着头,从包裹里摸出个叠得紧紧的小布包,轻轻塞到了她手里。
“娘,这钱你拿着。”
张翠娥愣了愣,低头一看,是那五百块赔偿款和那三十块嫁妆钱——皱巴巴的油纸包著,捆得很紧,外头还缠了根红绳。
“你自己留着。”张翠娥皱眉,想要退回去。
“以后还得养娃,看病吃药,都得花钱。”
可夌秀兰却摇了摇头,神色倔强而认真。
“娘,你就收著吧。”
她声音轻得像一口叹息,又像压在心口好久的东西终于吐出来:
“我知道,现在的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她眼神亮亮的,满是委屈,又满是信任。
“以前我受了委屈跑回家,哭着跟你说,求你救我,你总是让我忍。”
“你说——这就是我的命。”
“你说女人嫁了人,不能回头,嫁鸡随鸡。”
“哪怕我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你也只是叹气,跟我说‘别折腾了’。”
张翠娥一动不动,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我以为你不会管我了。”
夌秀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上次我逃回家,才知道你已经跟爹离了婚,家里换了个姓刘的后娘。”
“我以为你离了,就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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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是真的连个娘都没了。”
“我去求爹……求他让我留着孩子,求他别送我回柳家。”
“可他根本不听,后娘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说我丢人,说我不要脸,说我生不出儿子活该……他就把我又卖了回去。”
李秀兰的声音发颤,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被角上,渗进布料里。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要死在那家了。”
“可我没想到,娘你竟然真的来了。”
“你破门那一刻,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我不是不敢相信你……我只是,从来不敢想你会真的为了我,能跟整个柳家村对着干。”
“娘,我信你真的变了。”
“你带我住进镇上这么大的院子,还让软软吃上饭、洗了澡,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变得——像个护崽的娘了。”
“所以,这钱你拿着。”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你说我不是赔钱货,我就信。”
张翠娥听着,手指慢慢攥紧,眼角泛出点微红。
她本来还想推回去,但见李秀兰眼睛红肿却坚定,嘴唇咬得发白却倔强,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那一小捆钱收进了床头柜里。
“娘先替你保管。”
“你心里踏实点,好好睡觉。”
“明儿早上,咱去镇上办离婚。”
她转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软软,又看了眼捂著脸抽泣的李秀兰,声音压低,带着点沉稳的温柔:
“以后,不管多少事,娘带你们一起扛。”
李秀兰含泪点头,小声“嗯”了一声,整个人紧紧贴著软软,小心地把孩子的脚包在被角里,慢慢合上眼。
这夜风轻轻吹着,窗棂沙沙作响。
屋外风过石榴花,香气一点点渗进夜里。
张翠娥关了油灯,黑暗里只有母女三人浅浅的呼吸声。
她静静躺下,眼睛却没合。
她知道,明天开始,一切都要变了。
可她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从带女儿出柳家那一刻,才真的活过来的。
次日,天才蒙蒙亮,张翠娥已经起身。
院子里薄雾浮着,石榴枝头还有露水挂著,厨房里却早早冒起了锅气。
灶膛里咕咕响着一锅粥,锅盖上沾著水珠,一揭开,是乳白泛光的米粥——全是昨晚泡了灵泉水的大米,煮得绵软香糯。
她麻利地擀了几张面饼,贴在锅边烙;另一边灶台上,小锅里蒸著鸡蛋羹,大锅煮著鸡蛋,咸菜拼盘已经摆好,有酸黄瓜、豆角丁、萝卜干、剁辣椒、糖蒜……一看就开胃。
张翠娥一边忙活,一边瞥了眼窗外。
屋子里静悄悄的。
李秀兰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透过窗棂打在她脸上。
她猛地坐起,整个人一慌,几乎下意识要穿鞋找娃。
但下一秒——她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床干净蓬软的大被里,软软在她身侧睡得正香,被小被角包著只露出半张圆脸。
空气里,是饭香。
是那种久违了的熟悉的烟火味,不是柳家冷油炒咸菜的腻味,而是白米粥、鸡蛋、热油烙饼的香。
她呆了两秒,才慢慢意识到——
她已经不在柳家了。
她躺着的是娘的床,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屋外传来的,是娘在厨房做饭的锅铲声。
她心里像被什么猛地砸了一下。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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