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的指尖在青瓷盆沿微微发颤,皂角水泛起的白沫裹着暗褐色残片,随着他手腕的晃动在水面下沉浮。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他眯起眼睛盯着渐渐分离的裱布层,喉结滚动着念出典籍:“夹纻胎用苎麻十二层,此胎仅八层,且纬线呈双股绞纹 —— 是城南永丰布庄的特供料!” 话音未落,竹筷在盆沿重重一磕,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靛青色的衣襟。
夏若雪倚在雕花窗棂旁,银簪尖端挑着一缕断裂的麻丝,琉璃镜将窗棂外的月光折射进来,在麻丝表面映出几点靛色结块。她凑近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雌黄混胆矾,这防蛀配方唯仁和堂‘戊字型档’独有。” 尾音带着一丝冷笑,仿佛已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王云青突然将漆坊账册狠狠摔在檀木桌上,陈旧的纸张发出脆弱的脆响。夹页里飘落的半张当票,墨迹在烛光下泛著诡异的青灰色。“景祐五年典当苎麻三匹” 的字迹,与裱布匠绝笔信上的笔画如出一辙。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纸张边缘,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这字迹,绝不是?合!”
栓子突然 “扑通” 一声跪在青砖地上,膝盖与地面相撞的闷响惊得众人一颤。他脸色煞白,哆嗦著从袜筒里抽出半截带血麻布,布料边缘犬牙交错的齿痕,与漆盒裱布的破损处严丝合缝。少年哽咽著,泪水砸在麻布上晕开深色痕迹:“这是爹失踪前夜... 从东家房里带出的... 他说...” 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验尸房内,腐臭混著浓烈的艾草熏香在空气中弥漫,梁上悬挂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陆正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斑驳的青砖地面,他戴着薄纱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骨刀刮取断指上的漆黑漆层。漆屑簌簌落在下方的银盘里,如同黑色的细雪。“大漆混砒霜,遇汗则渗毒。”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镜片后的目光死死盯着漆屑,“这是精心设计的杀人机关。”
夏若雪蹲在炭盆旁,素手捏著骨片的指尖微微发白。她将骨片轻轻置入跳动的火焰中,火苗突然 “轰” 地窜起,橙红的火光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逐渐凝成运河码头的形状。“你们看!”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银簪精准地指向青烟中的一处,“标记处有漆坊主的私印!” 凑近细瞧,暗褐色的漆印在火光中泛著油亮的光泽,云纹图案栩栩如生。
运河边的废弃货栈,蛛网密布的木梁在月光下投下诡异的阴影。王云青一脚踹开腐朽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后退。他举起火把,照亮屋内二十只朱漆木桶,桶内结块的生漆表面结著一层硬壳。他丳起墙角的铁钩,用力搅动生漆,突然 “当啷” 一声,钩住了硬物。“找到了!” 他大喝一声,奋力将带倒刺的漆刮拉出,刮槽里暗红的皮屑在火光下格外刺眼。“栓子,过来看看。”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这皮屑与你掌纹...” 话未说完,栓子已经扑了过来,盯着刮槽的眼神充满震惊与恐惧。
“看这漆刀!” 陆正不知何时出现在货栈角落,他从桶底抽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器,刀背阴刻的篆文在火把下若隐若现。“《九章算术》残题?” 他眉头紧皱,将漆刀递给栓子。栓子双手颤抖著接过,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发颤:“今有垣厚五?,两鼠对穿... 这是追及问题!”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得数... 得数是七十九!” 王云青眼神一凛,立刻冲向货架第七排第九桶,“轰” 的一声,木桶被踹开,半卷《营造法式》裹着暗红朱砂滚落。“这朱砂...” 陆正捡起书卷,与之前断指骨缝刮出的毒物仔细比对,“果然?源!”
戌时三刻,霜降的寒气如银针般扎在肌肤上,庭院里的青石板覆著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陆正裹紧藏青色大氅,将漆盒残片平放在石桌上,烛火在风里摇曳,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院墙上,忽明忽暗。“子时阴气最重,且看这漆有何玄机。”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眼睛却死死盯着残片,仿佛要将其看穿。
子时刚至,露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漆盒残片上晕开深色水痕。刹那间,暗红纹路如血丝般在漆面下缓缓浮现,蜿蜒扭曲。陆正猛地凑近,镜片几乎贴到残片,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白雾:“《梦溪笔谈》云‘漆随温变’,这纹路竟是三年前走水案的逃生图!”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石桌。夏若雪快步上前,从袖中掏出瓷瓶,倒出琥珀色药酒涂抹在漆面上。药酒浸润之处,纹路愈发清晰,赫然显出 “漆坊主厢房” 几个小字,与传言中的裱布间大相径庭。“原来我们都被误导了!” 夏若雪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轻轻拂过纹路,仿佛在触摸那段尘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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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里,王云青举著松明火把,火星溅落在焦黑的梁柱上。他眯起眼睛,在断梁交错的阴影中仔细搜寻。“看这儿!” 他突然蹲下,铁钳般的手指抠住焦梁上的细小凹痕,“铁钉撬痕!” 话音未落,栓子已经冲了过来,月光照亮他煞白的脸。“这钉... 和东家腰间的佩饰一模一样!”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指指著焦痕,“钉帽的螺纹...” 王云青立刻掏出从货栈带回的漆刮比对,凹槽与螺纹严丝合缝,在火光中泛著冷硬的金属光泽。
残月西斜,最后一根焦梁在夜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隆!” 一声巨响,梁柱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灰烬。陆正和王云青同时冲上前,拨开焦木,半块铜钥匙在月光下泛著暗红的漆光。“温变漆!” 陆正抓起钥匙,体温触及的瞬间,漆纹如活物般游动。栓子凑过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这匙齿... 和仁和堂戊字型档的锁...” 话未说完,钥匙已经在众人手中传递。
众人来到戊字型档,戊字型档锁孔积著厚厚的铜绿。陆正深吸一口气,将铜钥匙缓缓插入,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库房里格外刺耳。“咔嗒” 一声,锁芯突然剧烈震颤,半张泛黄的药方如毒蛇般弹射而出,轻飘飘落在青砖地面。“砒霜七分,混大漆三钱...” 陆正弯腰拾起,声音突然发颤,字迹间干涸的褐色痕迹像极了凝固的血。
夏若雪猛地夺过药方,烛火在她眼底跳跃。她将药方按在漆盒残片上,墨迹遇毒瞬间如活物般扭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逐渐显现:“取漆毒诱发红疹,辅以砒霜加剧心悸,佯装自戕...”“好狠毒的手段!”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木盒,“这分明是精心设计的谋杀!”
王云青抡起斧头劈开腐朽的药柜,木屑纷飞间,二十枚蜡丸骨碌碌滚出。他捡起一枚,指腹摩挲著蜡丸底部的刻痕:“景祐二年腊月制 —— 早于走水案整整三年!” 蜡丸裂开的瞬间,药香混著苦涩的漆味弥漫开来,与记忆中死者溃烂伤口的气息如出一辙。
“你早知漆毒解法,却任我爹溃烂而死!” 栓子突然扑向角落的漆坊主,泪水在少年脸上划出两道清亮的痕迹。漆坊主疯狂大笑,撕扯著自己的衣襟,胸口溃烂的皮肉下,裱布匠特有的细麻纹路若隐若现。“他该死!谁让他发现了...” 话音未落,陆正突然扬起手中的石灰粉,白色粉末扑在伤口上。溃烂的皮肤下,暗红纹路逐渐浮现,与漆盒上的血丝纹完美重合,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杀人地图。
夏若雪跪坐在一旁,素手灵巧地摆弄著银针与药罐。“漆毒虽烈,却非无解。” 她将特制的解药缓缓涂抹在人偶的 “伤口” 上,随着药汁渗入,人偶皮肤下的毒纹竟开始消退,“只需以雪水调和雄黄...” 话音未落,她突然抓起漆坊主的手腕。坊主惊恐挣扎,溃烂的皮肤下暗红血字却如潮水般显现:“我亲眼见... 他...” 字迹扭曲如蚯蚓,正是裱布匠临终前的绝笔。
晨光刺破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投下锋利的光影。王云青一脚踹开漆坊主的太师椅,伸手探入枕下夹层,摸到一块冰冷的硬物。“找到了!” 他扯出半片带漆纹的船板残骸,木纹年轮间 “漆记船行” 的钤印虽已斑驳,却仍清晰可辨,“三年前漕运失踪案,原来与你有关!” 船板表面凝结的暗红漆块,在阳光下泛著诡异的金属光泽。
栓子跪在公堂角落,怀中骨灰坛微微发烫。他缓缓揭开坛盖,父亲生前最爱的那把漆刷斜插其中,刷毛还沾著未干的朱砂。“爹,该回家了。” 少年哽咽著将骨灰撒入庭前漆池,新调制的大漆在晨光中翻涌,与骨灰交融成无瑕的血玉色,宛如父亲未竟的遗作,在水面上绽放出最后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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