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透，吴悠就裹着灰色羽绒服走出了民宿。
不用上班，也就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的脸上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在晨间残月的映照下愈发憔悴。
东滩的栈道上还结著露水，栏杆摸上去湿漉漉的。来这里过冬的候鸟正在滩涂上积蓄力量，为下一次长途迁徙做准备。
天边泛著灰蓝色，海风把她的碎发吹得贴在脸颊上。带着些许咸味的空气灌进肺里，冲淡了胸口发闷的感觉。
走到观景台时，远处的海平线开始透出橙红。她摸出手机，指甲抵住卡槽边缘轻轻一顶，那张用了五年的SIM卡就落在掌心。
海浪声越来越急，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的瞬间，她抬手把卡片抛了出去。
银色的金属片在空中闪了闪，转眼被涌上来的浪头吞没。
同时被吞没的，还有那颗从七年前就开始为他跳动的心，以及所有关于他的期待与执念——像被潮水冲刷的沙粒，一点点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出水面。
缘起缘灭，业轮流转。
一念落下，万境归怀。
晨风卷走最后一丝犹豫，转身离开时，她听见了远处渔船启航的汽笛声……
回到民宿时，老板娘正踩着木梯给玻璃花房的常春藤修枝。
她穿了条靛青色的扎染连衣裙，外罩米色钩针披肩，昨晚海藻般披散的长发现在用一根木簪随意盘起，发间还沾了片迷迭香叶子，随性又慵懒，像是从海边吹来的风，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温柔。
“今早看到黑脸琵鹭了吗？”她头也不回地问，剪刀咔嚓剪掉过长的茎秆和枯黄的藤叶，“保护区的人说今年来了二十七只，比去年多六只。”
“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吴悠仰头看着老板娘利落的动作。
“喏，这种鸟的嘴像琵琶似的。”老板娘掏出手机划拉两下，举著屏幕给她看照片，“全球就剩六千多只，比大熊猫还珍贵。”
画面上细腿水鸟正在浅滩踱步，阳光给黑亮的喙镀了层金边。
吴悠凑近看了看：“嗯，确实有点像。 ”
“下午去红杉林转转？”老板娘跳下木梯，围裙兜著的常春藤的碎叶簌簌飘落。
“四点半左右灰鹤群会来喝水，翅膀展开有两米宽呢。”
她说著从藤编篮里摸出包坚果，“带着这个，坐观鸟屋二楼往西抛，它们会围着你转。 ”
“离这远吗？”
“骑车十五分钟。”
老板娘掀起咖啡机的盖子，浓郁香气漫出来。
"还没有吃早饭吧，先喝杯咖啡？正巧蔓越莓司康也烤好了，我去给你拿过来。”
吃饱喝足后，吴悠抱着老板娘塞给她的竹编暖手炉踱进玻璃花房二楼。
阳光透过菱形玻璃顶棚，在铺着粗线钩花毯的藤椅上织出棋盘格光斑。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眯着眼睛看着脚边以古怪姿势熟睡的奶牛猫，心里暗自羡慕它的脊椎。
楼下老板娘正用长柄铜?搅动桂花酒酿圆子，瓷碗相碰的脆响混著壁炉木柴的噼啪声，像首冬日小调。
不远处刚刚落座的一对情侣似乎发生了争执。
穿粉色大衣的女生把手机屏怼到男友眼前：“说好旅行期间不玩游戏不刷游戏论坛的！”
男生搓著冻红的手解释：“就查个雪天任务攻略..……”
“一天到晚不是玩游戏就是刷游戏论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啊？”女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见女朋友真的生气了，男生慌忙把手机塞进羽绒服口袋，动作太急碰翻了桌上的砂糖罐：“我错了我错了，你看这个！”
男生突然掏出个牛皮纸袋，“你最爱吃的红糖年糕，捂在怀里一路上都没有凉。”
女生瞥见纸袋上凝著的水珠，嘴角抽了抽：“......下不为例。”
论坛……
吴悠把下巴埋进羊绒围巾，暖炉烘著的小腿微微发烫。这个词像片雪花落进后颈，激得她心头一惊——
上次登录数学论坛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周淮已顺利拿到复旦任教的offer，两个人为即将结束近五年的异国恋欣喜不已。
但是在三天后的视频里，吴悠不小心看到了他书桌上已经填好的留美申请表，签名栏赫然写着周淮的英文名。
不知道中间周淮又经历了那些波折起伏，反正到了最后，他推著两个旧行李箱如期出现在了浦东机场接机口。
吴悠远远看见他黑色毛衣领口露出衬衫领子，还是那件她去年给他挑的生日礼物，突然就红了眼眶，她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滚落的泪水中多少暗藏着些许失而复得的惊喜。
她最终没问起那个蝉鸣燥热的午后，当摄像头无意间扫过普林斯顿小公寓的书桌时，自己究竟看清了哪一页纸的抬头。
就像周淮始终不知道，那天挂断视频后，她删除了手机里所有倒计时软体。
往事纷繁芜杂爬上心头，吴悠再没有了晒太阳的兴致。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羽绒服上压出的褶皱，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了民宿二楼的房间。
行李箱半开着躺在角落，她蹲下来翻找，从一堆衣服底下抽出笔记本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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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已经用了很多年，开机时风扇嗡嗡响，吴悠盘腿坐在地板上，后背抵着床沿。
数学论坛的登录页面跳出来，她的手指比想象中抖动地厉害，输入密码时按错两个键。
再次输入密码后，页面跳转，熟悉的界面终于出现。
用户名“羽蒙”在右上角闪烁——这是她十九岁时给自己取的ID，《山海经》里那只永远触不到天空的怪物，翅膀浸在海水中的重量，恰如这些年她对周淮的痴缠。
主页顶部的滚动栏还在不断刷新著最新动态：
“【代数几何】最新突破：K3曲面上的有理点分布”。
“【数论】黎曼猜想新进展：零点分布规律再探”。
“【应用数学】人工智慧与拓扑数据分析研讨会征稿中”。
蓝光映在吴悠脸上。她直接滑动触控板，把婈标挪到右上角的“注销账号”，食指刚按下左键，楼下突然传来小孩打翻碗碟的脆响。
屏幕弹出确认框：“确定要永久注销吗？所有历史发帖将被清除。”
删除弹窗突然被私信提示覆蓋。
奇点：“好久不见，羽蒙。”
吴悠的手指僵在触控板上。
潮声从远处涌来，她想起七年前取这个ID的深夜——那时她刚读完《山海经》，觉得羽蒙坠海的姿态像极了自己仰望数学的模样。
周淮在电话那头笑她矫情，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你看，我连追逐你的姿态都像怪物。
奇点：“你最近在研究非线性函数？”
她扫了一眼浏览记录，自己刚才确实不小心点开了相关综述。
羽蒙：“随便看看。”
奇点：“两年前你问过克莱因瓶的拓扑缺陷，现在有答案了吗？”
吴悠的呼吸一窒。
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录论坛，看到周淮书桌上那张留美申请表后，她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数了一千八百只羊都无法进入梦乡。
凌晨三点，她索性爬起来发帖：【如果克莱因瓶内外相通，为什么装不满爱情？】
底下有人嘲讽“民科式发问”，只有奇点回复：“建议从同调论角度重新定义‘装满’。”
羽蒙：“早忘了。”
奇点：“但系统还记得——你在2017年3月14日23:16分的提问，是论坛当月最佳谜题。”
月光突然刺痛眼睛。吴悠看向垃圾桶里的莫比乌斯环手链，银质曲面永远循环著同一道裂痕。
她快速敲字：“我要注销账号了。”
对话框安静了十秒，潮水漫过十次心跳。
奇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羽蒙：“因为克莱因瓶根本不存在。”
奇点：“但在四维空间，它是完美的。”
吴悠突然笑起来。
十九岁的自己在屏幕里抬头，眼里还盛着紫藤花的影子。
她按下取消注销，把莫比乌斯环手链捡回来扣在腕上——这次是正面向外。
羽蒙：“或许是该重新定义维度。”
奇点：“需要参考书单吗？”
潮声退去时，吴悠发现自己正在搜索“四维流形”。窗外有白鹭掠过海面，羽蒙的翅膀在月光下泛起青铜色光泽。
三天后的凌晨，吴悠站在民宿露台上。海水退潮后露出贝壳残骸，像被遗弃的数学符号。
她再次打开论坛，私信框里躺着奇点发来的四维几何书单，最后附着一行小字：“羽蒙起飞需要第四维度。”
她复制书单存入云端，在对话框敲下一串新手机号。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婈标化作流星划过屏幕。
奇点：“这是？”
羽蒙：“克莱因瓶的收件地址。”
没等回复，她点进账号设置页。注销确认弹窗跳出时，系统提示：
“此操作将永久删除2017年3月14日23:16分的提问。”
滑鼠按下红色按钮的刹那，海浪声终于吞没所有过往。
吴悠将笔记本合上时，莫比乌斯环手链从腕间滑落，银光坠入潮间带。
这次，她没去捡，转身走向海滩。东方泛起鱼肚白，羽蒙的翅膀在晨曦中蒸腾成雾。
手机在口袋里轻微震动，是未知号码发来简讯：“第四维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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