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在咖啡厅里一直待到打烊,一开始吴悠的兴致缺缺,话也说的零散。
对面这个人却表现出了一种奇特的耐心,总能从她零落的词句里拾起新的话头,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留出空隙,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填满那些空白。
吴悠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近来第一次和人如此轻松地交谈。
从最初的敷衍应答,到不知不觉间投入其中,直到服务生来提醒打烊时,她下意识望向墙上的挂钟,满眼恍惚:“都十点半了?”
彼时他正饶有兴致的讲著科隆大教堂石材氧化的哥特式美感,这个时候也停了下来,笑着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吴悠下意识摇头,随即懊恼一定是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传递给了他什么错误的信息。
今晚她只是不想独处,至于其他,她不愿多想。
成年人的邀约总带着弦外之音,她还没准备好解读那些潜台词。
他依然气定神闲地笑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泛红的耳尖:“那陪我吃点?”
吴悠再次拒绝,理由冠冕堂皇——太晚了。
这个城市里的人都擅长用时间当借口,仿佛夜晚是某种需要提防的野兽。
他点点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送你回去。”
“不用了,地铁很方便。”她答得很快,快的好像是急于撇清什么。
“那……送你到地铁站?”
他站在咖啡厅门口,身影半融在夜色里,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等着他的答案。
那种注视很特别,既不是审视,也不算凝视,倒像是一种让人无法再拒绝的请求。
吴悠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中间始终隔着半个人的空隙。
吴悠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本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是1.2米。
她偷偷侧目,估算著此刻两人之间的实际距离。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突然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这世上总有些人,只是单纯地想要和你吃个宵夜而已。
“到了。”他说。
吴悠轻轻点头,转身往闸机方向走去。刚走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来,掏出手机道:“等等,收款码给我。”
“不用,”他还是那样气定神闲地笑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微微摇头:“等你下次请我。”
祁典望着她消失在闸机口的背影,眼底浮起笑意——数学论坛里相识多年的那个姑娘,现实中竟比她解题的方式还要迷人。
但她恍神时眼底的那层薄雾,与人相处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她都没有察觉的细节,此刻却成了祁典心中的一根刺。
他忽然就想起《山海经》里对羽蒙的注解:“翼而不能飞,目常含忧。”这念头让他心里无端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那晚他掐著表拨通电话,听到吴悠说“到家了”才松开发僵的手指。
手机屏暗下去时,卧室突然变得逼仄,一股陌生的灼热从胸腔窜上耳后——这感觉太过久远,远得像隔着一道十八岁的时光。
今晚与吴悠的初见仿佛为他打开了一道时空之门,他难以自控地心潮澎湃,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想着要为她造一场风,一场能让羽蒙想飞多高就飞多高的风。
找工作的事情依然没有进展,吴悠翻看着毫无回音的求职邮箱,第一次认真考虑离开这座城市的可能。
回老家的念头刚冒出来,父齂逢人便夸“女儿在上海工作,准女婿是F大的教授”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她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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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等弟弟高考结束再说吧。”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
现在这样灰溜溜地跑回去,怎么对得起一直以来,亲戚朋友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的完美形象呢?
祁典的邀约接二连三地发来,频率高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口是心非地找各种理由推辞,却在听到他说“这次还是我请客”的时候红了脸。
她并非不愿偿还上次咖啡厅的人情,只是每当看到手机里银行发来的余额提醒,房贷逾期的催缴信息,那些数字就像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禁锢在现实的困境里。
焦虑如影随形,这个时候确实不该再接受他的好意。
等找到了工作,一定第一时间请他吃饭,她在心里默默地下著决心。
面试回家的路上,她意外接到了宁悦的电话。
“宁姐?”她接起电话,地铁站嘈杂的背景音里,对方的声音透著罕见的急切。
“吴悠,还在上海吗?”宁悦顿了顿,“远景集团的案子遇到些麻烦。你走后换了三拨人接手,王总那边……始终不满意。”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们今早发了最后通牒。这个案子你最熟悉……”宁悦的声音悬在半空,像份待签的合同,“能不能回来救个场……报酬方面,按项目总监的标准算。”
“好。”吴悠干脆地应下了。
这个项目她再熟悉不过——三年前她还只是刚刚进公司的实习生,彼时她连提交策划案的资格都没有,但她就是攒著一股劲儿,成天泡在办公室,将方案一次一次推翻重做。
她后来整理旧文件时翻到那份泛黄的初稿,边缘还留着些许的咖啡渍——那是数学论坛里ID叫“奇点”的陌生人陪着她熬了十九个深夜才完成的最初的方案。
他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鼓励她“实习生不该被预设边界条件”。最焦灼的那晚,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对着远景大厦的模型发呆,思考外立面的灯带怎么设计才能更与远景集团主题契合。
凌晨两点十七分,论坛对话框突然跳出他发来的拓扑结构示意图——泛著幽蓝光芒的莫比乌斯环上,用持续同调演算法标注的灯带轨迹正在无限延伸。
“拓扑学从不预设边界条件,是不是恰合你这个方案的主题?”他的留言浮现在屏幕右下角。
吴悠在那一刻灵感乍现,东方既白时,她笔下那些原本僵硬的灯带设计,突然就流动成了最优美曲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十七天。
当她在截止日期前最后一天将方案发送给宁悦时,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03:26。
她关掉显示器,在办公桌上枕着手臂沉沉睡去——这是入职以来第一次没有在梦中修改方案。
谁也没想到,远景集团那位以挑剔著称的大老板,会在二十余份提案中独独相中她的这份方案,还指名把项目交给了她这个刚刚进公司的实习生。
这段往事至今仍在公司口耳相传,成为新员工入职培训时必讲的励志桥段,也引得公司其他前辈对她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满。
好在她向来柔软周全,从不理会旁人的恶意。再多的刁难与讽刺迎面而来,都如同击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时间久了,那些看向她的犀利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柔和起来。
回原公司的救场那天,上海下起了雨夹雪,吴悠没有带伞,从地铁站出来跑到公司写字楼,本来就有些自来卷的头发被雨水一淋,此刻正调皮地在额头鬓角卷出几个圈,不由得让人想起戏台上粉墨登场的俏花旦。
会议室的门被缓缓推开,老旧的合页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吴悠那句“抱歉迟到了”刚到嘴边,抬头就看见祁典正翘著腿坐在远景集团的席位上。
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深灰色西装,搭配一条规整的深蓝色领带,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在看清来人是她时,他明显怔了一下。
一瞬间,像是有人往冰封的湖面投了颗石子,他眼底的冷漠疏离尽数化开,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柔和了几分。
没等宁悦开口介绍,他已经站起来朝她伸出手。
“吴小姐,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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