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皇宫正值春景细雨绵绵。
“永征宫的花开了。”
宫女拎着木桶踏过湿石阶,轻柔交谈声传至亭廊。小宫女问:“姐姐,正逢雨季,花会在雨中盛开吗?”
“别处的花不会,但永征宫的花会。”
略微年长的宫女唏嘘,“年年逢花期,宫花如约而至,可惜那宫中的人却再看不见了……”
“大、大皇子!”
小宫女突然望着亭廊惊呼。
在宫中谈论前朝太子乃是大忌,两人皆吓出一身冷汗。
锦贵华服的男子背对而立,望着雨幕好似在出神,清风霁月的眉眼无端柔和雅致。
好听的嗓音透过雨幕传来,“不得在宫中随意议论禁宫,下去吧。”
大皇子当真如传说般温柔绝色。
两个宫女匆匆离去后,李长干望向永征宫,“又逢三月花期了吗?”
他唇角?出一抹笑,“我该去看看你了,阿征。”
潮湿雨幕将天地笼得昏暗。
紫花树在宫墙内繁枝盛茂,任由风吹雨打花丝巍然不动,满树繁花。
“太师?”他没曾想在禁宫看到一个人。
白发老者坐在亭廊雨檐下,面前摆放著下一半的棋局,他苍老枯朽的手握著黑子,头也不抬地笑问——
“长干可愿陪老夫完成此局?”
李长干在他对面落座,望向杀伐凌厉的棋局,“此棋已走过半……”
太师却哈哈笑道:“中道易主,岂非常事?”
李长干眉眼忽地一凝。
太师向来话音周旋,此番带着隐喻他又何尝听不出来。
他挽起袖口,谦逊笑道:“长干棋艺拙劣,怕是要毁了太师的棋。”
“既已易主,此局归你。”太师落子。
李长干为人谦逊,待人温和礼貌,落下的棋风却并不同他本人,杀伐凌厉步步逼近,直到他发觉有些不对。
“太师?”
这黑子竟是在为他开路,奉他成为此局的胜利者。
“往日都是太子陪老夫下棋,如今一晃七年过去,永征宫的花开了又落,不知太子如今棋艺是否精湛……”
李长干半垂下眉梢,望着掌中剔透白子。
“阿征向来聪颖无人能及,倘若他活着……”
“大皇子,大皇子!不好了——”
随从急匆匆闯入永征宫,仓惶间踩断一枝铃兰花。
大皇子蹙眉起身,不顾锦贵华服屈膝在雨中,“守拙,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您别管那破花了,出大事了!”
守拙被震惊得唇色发白,“北疆使臣方才上奏,说天教教主有谋逆之心,不光擒了北疆王夺取兵权,还当众斩了南疆王头颅示众……”
“下一步便是要打到中州来!”
李长干眉眼落了雨丝,极为平和淡漠道:
“起义军无外乎两种情况,被裴国公带队镇压或招安大承,提早锋芒毕露并非好事,此天教太过冒失不足为惧。”
守拙说:“可他是太子殿下啊!”
细微的“咔嚓”声响起,皇子手中的铃兰断了。
他猛然抬眸:“你说什么?”
亭廊外雨丝蔓延,冷气无端刺入骨髓,他竟一时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
黑子落入棋局定下胜负。
太师笑道:“恭喜大皇子,白子胜。”
守拙疑惑地看着两人,继续说:“陛下雷霆大怒,已派皇军前去围剿,势必要将前朝余孽杀个干净。”
他此番话已经急得不能再急。
却发现平日对太子殿下最上心的二人,目光始终落在那棋局上。
李长干收回目光,转身正欲离去。
“长干。”苍老嗓音唤住他。
太师将整盘棋局打乱,玉子相撞声在雨中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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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手,望向上空,“新局已开。”
太师浑浊又锐利的眸光望向皇子,笑意不达眼底的缓缓问道:
“长干可愿陪老夫完成此局?”
中道易主,奉你为王。
李长干垂落的手指紧握,雨丝细密打在他肩头,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去——
……
永征宫的雨水蔓延。
太师并未听到大皇子回信,继续将棋局摆好,率先落下一黑子,“到你了,殿下。”
沈醉自尘封的宫殿中踏出。
手中端著一盘桂花奶糕正在吃,腮帮子鼓鼓地像某种小动物。
“太师这下信了?”沈醉在对面落座。
“李长干此人太过死板,您让他忤逆李庸是不可能的事,哪怕他再……”
脑海中闪过太多细碎画面。
幼时他在围猎中伤到眼睛,是李长干背着他走了三天三夜,为他采露水喝花蜜,硬生生将他救了回来。
沈醉仍然记得那时的铃兰花香。
即便前世他在宫变夜能杀了李长干,却还是留了他一条命,且当作还他那时救命之恩。
可魇狐的梦境中天下共主却是裴玄归。
李长干那时人呢?
“再?”太师不解年轻人的弯弯绕绕。
沈醉将桂花糕放下,“再对我有愧。”
李长干在他死后开始怀念,向来温和理智的人,在得知永征宫要被拆掉时,大闹了一场皇宫。
李庸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罚了整整十五日。
最终留下了永征禁宫。
但沈醉此生最不愿接受的便是背叛。
年少最好的玩伴,甚至到彼此独一无二的地步,却在欺骗中将大升王朝颠覆,成为凌驾万人的大皇子。
沈醉永远不会原谅他。
这是他第一次反对太师,他不想去讨好一个讨厌的人,哪怕是虚情假意。
“莫说他愿不愿违逆李庸,要奉他为王的是您不是我。”
沈醉这话说著平和,却带着与最亲近人交谈时,孩童般的稚嫩赌气。
他可以利用所有人。
但沈醉要自己称王。
那个温和软弱的太子死了,沈醉不会再轻信任何一人。
太师苍老锐利的目光看他,摩挲著掌中黑子,“殿下,这般冒失,不像你了……”
沈醉心跳蓦地一震。
前世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在北疆一战并未暴露身份,这一世则大相径庭,将地势兵权尽握手中。
沈醉对上太师的眸,不知该不该全盘托出。
“既不愿,便罢了。”
太师反而温和笑道,“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殿下从未让我失望过。”
沈醉望向他苍老和蔼的眉眼,那般清风傲骨的人曾在前世被蛊毒折磨,疯疯癫癫地为他挖墙脚。
他垂眸道:“不会让您失望的,不许怪我此番险棋。”
撒娇般的语气惹得太师哈哈大笑。
他又何时怪过一手带大的小太子,每每都是用尽全力与他传递破解之法。
但这次——
“此番皇室围剿,兵临城下,我已有破解之法。”
沈醉平静落下一白子,“我隐不隐瞒身份都一样,我身边有叛徒,所有行踪李庸都知晓。”
太师手中棋子猛落,“什么?!”
倘若不是前世最后?亏一篑,沈醉也未曾察觉他身边竟有叛徒,竟将他与太师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人究竟该是何等手段。
沈醉这一世便不能按部就班,用常理所推便注定沦为瓮中之鳖。
“是何破解之法?”太师蹙眉思索。
沈醉在黑白遍布的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
“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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