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秦怀川撑著一把青竹伞,踏着湿滑的石板路走向城西苏府。伞沿滴落的水珠在他深蓝色官服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官靴踏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人,就是前面那栋小楼。"引路的衙役指著不远处一座精巧的两层绣楼。楼前已围了不少人,隐约可闻妇人的啜泣声。
秦怀川收伞步入苏府庭院。园中植满海棠,正值花期,却被雨水打落不少花瓣,粉白相间地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宛如一幅被水晕染的工笔画。他俯身拾起一朵完整的海棠,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雨露。
"知府大人到!"
人群自动分开。秦怀川看见一位身着素白孝服的中年妇人瘫坐在绣楼前的石凳上,由两个丫鬟搀扶著,想必是苏夫人。旁边站着三位年轻人:一个面容憔悴的青衫书生,一个眼眶红肿的绿衣少女,还有一个背着画箱、神色不安的灰衣男子。
"下官秦怀川,见过苏夫人。"秦怀川拱手道,"请节哀。能否告知令爱事发经过?"
苏夫人勉强止住哭泣,手中帕子已被绞得不成形状:"昨日是晴儿十八岁生辰,她独自在绣楼填词作画,不许人打扰...今早丫鬟送早膳时,发现她...她已..."话未说完,又泣不成声。
青衫书生上前一步,向秦怀川行礼。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却透著疲惫,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学生柳明远,是...是苏小姐的未婚夫。"说到"未婚夫"三字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昨夜戌时我曾来送生辰礼,丫鬟说小姐正专心填词,不便相见,我便留了礼物离去。"
秦怀川注意到柳明远右手拇指上有一块墨渍,似是长期执笔所致,袖口还沾著几点朱砂,显是匆忙间更衣未净。
"表姐说她要填一阕《临江仙》,送给..."绿衣少女突然开口,又猛地咬住嘴唇。她约莫十六七岁,眉眼与死者有几分相似,手中攥著一方绣有蝶恋花图案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位是?"秦怀川看向少女。
"小女杜若薇,是...是表姐的堂妹。"少女声音细若蚊呐,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那个背画箱的男子。
灰衣男子约二十五六岁,面容普通却有一双异常灵活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著画箱背带:"在下方墨言,以卖画为生。苏小姐...偶尔会买在下的画作。"
秦怀川点点头,转向绣楼:"本官需先查验现场。"
第二章:绣楼密室
绣楼一层是书房,四壁书架直抵屋顶,摆满各类典籍。秦怀川随手抽出一本《花间集》,书页间夹着不少自制花笺,散发著淡淡幽香。楼梯转角处摆着一盆将谢未谢的白海棠,花盆周围的木板上有几处细小的紫色斑点,像是颜料溅落。
闺房内,苏挽晴的尸体已被移至床榻,盖著白布。窗前书案上摊著几张宣纸,最上面一张写着半阕《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字迹清秀飘逸,却在"微雨燕双飞"处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墨痕,仿佛书写者突然力竭。秦怀川俯身细看,发现词稿边缘有轻微皱褶,似被人紧握过。
更引人注目的是,书案周围散落着十几只彩绘的纸蝴蝶,栩栩如生。秦怀川拾起一只,蝶翅上的紫色颜料触手略有粘腻感,在透过窗纱的朦胧光线下泛著奇异的光泽。
"这些蝴蝶..."
"是表姐的习惯。"杜若薇站在门口,声音轻颤,"她作画时总爱剪些纸蝶摆在案头,说是有助构思。"
秦怀川环顾四周:窗户从内闩死,门锁完好,地上无异常脚印。又是一个密室。
他掀开覆尸的白布。苏挽晴面容安详,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完全不像是暴毙之人。唯有指甲呈现不正常的淡紫色,与楼梯转角处的斑点颜色相近。
"苏小姐平日可有什么疾病?"
"晴儿身子一向康健。"苏夫人含泪道,"只是...自小对某些颜料过敏,碰了就会起疹子。"
秦怀川目光一闪:"何种颜料?"
"紫色的一种...具体名目妾身不知,只听晴儿提过一次。"
县衙书房内,秦怀川将证物一一排列:半阙词稿、几只彩蝶、从死者指甲刮下的紫色粉末。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夕阳透过窗棂,照在那阕《临江仙》上,"微雨燕双飞"五个字墨迹深浅不一。
"赵七,请柳公子过来。"
柳明远端坐椅中,十指噷叉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人有何垂询?"
"柳公子与苏小姐订婚多久了?"
"三个月零七天。"柳明远答得精确,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是家父与苏伯父定下的。苏小姐...才情出众,学生本不敢高攀。"
"昨夜你送的什么礼物?"
"一方端砚。"柳明远苦笑,"我知道她喜欢...方画师送的那方松烟墨,特意寻了相配的砚台。"
秦怀川敏锐地捕捉到他提到"方画师"时语气的微妙变化:"你对方墨言了解多少?"
"不过是个卖画的。"柳明远语气转冷,"苏小姐欣赏他的画技,常邀他入府讨论...半年前曾为他填过一阕《蝶恋花》,在青州文人中传诵一时。"
"《蝶恋花》?"秦怀川想起杜若薇手帕上的图案。
柳明远突然激动起来:"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她从未为我写过这样的词!"话出口才觉失态,急忙收敛情绪。
"苏小姐最近可有心事?"
"她..."柳明远深吸一口气,"自订婚那日起,便再未与我单独相处过。每次拜访,不是推说身体不适,就是正在填词作画。"他苦笑,"或许才女本该如此吧。"
杜若薇是第二个问话的。少女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绞着手中帕子,那方绣帕已被揉得不成形状。
"杜小姐昨日何时见过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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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我去送新绣的花样。"杜若薇声音细如蚊蚋,"表姐正在调一种新颜料,说要画春日海棠。"
"可有什么异常?"
"她...她问我知不知道东风恶的典故。"杜若薇咬著下唇,"我说只知陆游那句东风恶,欢情薄,她便不再言语,只望着窗外发呆。"
秦怀川目光一凝:"《钗头凤》?"
杜若薇点头:"表姐最爱陆游诗词...尤其是那首《钗头凤》。"
"她与柳公子感情如何?"
少女手指突然攥紧,帕子"嗤"地一声裂开一个小口:"父母之命...表姐从未违抗过。"
"那方墨言呢?"
杜若薇耳根泛红:"方画师...只是来卖画的。"
秦怀川突然问:"你撕破的帕子,与苏小姐案上那方是一对吧?"
杜若薇脸色刷白:"那...那是表姐送我的..."
方墨言是最后一个问话的。画师一进门,秦怀川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木香,与绣楼中残留的气息相似。
"方画师与苏小姐相识多久了?"
"一年有余。"方墨言声音低沉,"苏小姐...酷爱绘画,常向在下请教。"
"昨日你可曾去过苏府?"
方墨言手指一颤:"没...没有。"
秦怀川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只彩蝶:"这蝶翅上的紫色颜料,与你画箱中的可是一种?"
方墨言额头渗出细汗:"是...是一种特殊颜料,用紫草和明矾调制,苏小姐很喜欢..."
"是吗?"秦怀川冷笑,"那为何苏小姐对这类颜料过敏?"
画师如遭雷击,半晌才喃喃道:"她...她没告诉我..."
"方画师,"秦怀川逼近一步,"苏小姐指甲中的紫色与楼梯转角的斑点,都与你颜料一致。而你在说谎——昨日有人看见你酉时三刻进入苏府后门!"
方墨言浑身发抖,突然跪倒在地:"大人明鉴!我确实去过...但只是送新调的颜料!苏小姐说她要在生辰夜完成一幅重要画作...我留下颜料就走了,真的!"
"什么画作如此重要?"
"是...是一幅双蝶戏海棠。"方墨言痛苦地闭上眼,"她说...要送给一个懂她词心的人..."
秦怀川心中一动:"柳明远?"
方墨言摇头,泪如雨下:"是我...我们...相知相惜半年有余,却因身份悬殊...那阕《临江仙》下半阙,本是要写给我的..."
书房内,秦怀川将线索一一排列:紫色颜料、未完成的词稿、成对的绣帕、三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突然,他目光落在《临江仙》词稿上,"微雨燕双飞"五个字墨迹深浅不一,尤其是"燕"字,右半边的"口"明显用力过重,几乎戳破纸张。
"燕双飞..."秦怀川喃喃自语,猛然想起什么,急唤赵七,"去查查杜若薇房中可有《钗头凤》词稿!"
片刻后,赵七带回一张折叠的纸笺。展开一看,正是陆游《钗头凤》,但在"东风恶,欢情薄"旁,另有一行娟秀小字:
"东君不管花憔悴,偏向愁红惨绿中。"
秦怀川眼前一亮:"原来如此!"
绣楼前,海棠花落了一地。秦怀川环视众人:"本案已明。苏挽晴之死,并非谋杀,而是一场意外。"
众人愕然。秦怀川继续道:"苏小姐对方画师的紫色颜料过敏,却在生辰夜冒险使用,只为完成那幅双蝶戏海棠。调色时不慎沾染,导致过敏发作。"
"那...那些蝴蝶和未完成的词稿?"柳明远声音发颤。
"蝴蝶是她生前所绘;词稿中断,是因为突然不适。"秦怀川叹息,"而楼梯转角的紫色斑点,是方画师发现出事后,慌乱中打翻颜料所致。"
方墨言跪地痛哭:"是我害了她...若我不给她那种颜料..."
"不。"秦怀川摇头,"真正促使她冒险用颜料的,是杜小姐留下的这句东君不管花憔悴。"
杜若薇脸色惨白:"我...我只是..."
"这句诗出自朱淑真《断肠婖》,暗指父母之命毁人姻缘。"秦怀川直视少女,"你知道表姐心属方画师,故意以此诗刺激她,想让她在生辰夜做个了断,对吗?"
杜若薇瘫软在地,泪如雨下:"我没想害死表姐...只是想让她拒绝柳家的婚事..."
柳明远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几步:"原来如此...难怪她总是..."他突然苦笑出声,"我早该明白的..."
秦怀川看着满地落花,轻声道:"此案虽无凶手,却有因果。杜若薇虽非蓄意杀人,但需为所作所为担责;方墨言隐瞒实情,险些酿成大错;至于柳公子..."他顿了顿,"望你今后明白,诗词书画易解,人心却难测。"
离开苏府时,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绣楼窗棂上。秦怀川仿佛看见那个才情横溢的少女临窗而坐,笔走龙蛇,绘蝶填词,将满腔心事寄托于笔墨丹青。
只可惜,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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