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雾笼罩着大觉寺千年古刹,秦怀川踏着湿滑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山风掠过,卷起他深蓝色官袍的一角,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这是他为拜访佛门特意换的装束。
"大人,这大觉寺的住持之争闹了三个月,连朝廷都惊动了。"赵七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紫檀木匣,"咱们何必蹚这浑水?"
秦怀川驻足回望,山脚下的青州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佛门清净地起纷争,必有不寻常处。何况..."他轻抚木匣,"悟凡大师与先父有旧,这卷《楞严经》是该物归原主了。"
山门前的银杏树下,三个僧人正在等候。为首的明心禅师约莫五十岁,面容肃穆,手持鎏金禅杖;左侧的慧觉监院身形瘦削,眼含精光;右侧的净空知客年轻俊秀,眉间却凝著愁绪。
"阿弥陀佛,秦大人远道而来,敝寺蓬荜生辉。"明心禅师合十行礼,声音如古井无波。
秦怀川还礼:"禅师客气。下官奉旨调解贵寺住持之争,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大人请随我来。"净空上前引路,袖口掠过秦怀川手腕时,他闻到一丝淡淡的硝石气味。
穿过三重殿宇,秦怀川注意到寺中僧人神色各异,有的低头疾走,有的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倾倒,香灰洒了一地,竟无人收拾。
"寺中近日不太平。"慧觉监院顺着秦怀川的目光解释道,"自老住持圆寂,寺里就..."
"慧觉!"明心禅师突然厉声打断,"大人面前,休得胡言!"
秦怀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二人一眼,转向净空:"听闻悟凡大师在寺中修行六十载,不知可否引见?"
三位僧人同时变色。净空手中的佛珠"啪"地断开,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悟凡师叔他..."净空声音哽咽,"昨夜...圆寂了。
悟凡的禅房已成废墟。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架在残垣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熏味。秦怀川蹲下身,指尖掠过一块尚有余温的炭木。
"火是何时起的?"
"子夜时分。"净空红着眼圈,"悟凡师叔年迈,常夜读至深更...等我们发现时,已经..."
秦怀川目光扫过废墟,突然在灰烬中发现一点金光。他拨开浮灰,一页烧焦的《金刚经》残卷映入眼帘,上面依稀可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八字,字迹金粉描边,在晨光中微微闪烁。
"这是?"
"师叔从不离身的经卷。"净空声音颤抖,"据说...是前朝御赐之物。"
秦怀川小心收起残卷,忽然注意到经卷背面有极淡的墨迹——像是有人用指甲划出的几道痕迹,形似一幅简略的地形图。
"悟凡大师近日可有异常?"
净空犹豫片刻,低声道:"三日前,师叔突然说要闭关,将一包东西交给我保管..."他四下张望,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嘱咐我若他有三长两短,便交给可信之人。"
秦怀川接过油纸包,入手沉重。正要打开,忽听身后一声厉喝:"净空!你在做什么?"
明心禅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废墟外,脸色阴沉如水。慧觉监院跟在他身后,眼中精光闪烁。
"我...我..."净空吓得倒退两步。
"大人见谅。"明心禅师转向秦怀川,语气稍缓,"净空年轻不懂事,这寺中杂物还是交由老衲处理为好。"
秦怀川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收入袖中:"无妨。下官还想看看藏经阁,听说那里也遭了火?"
藏经阁半壁焦黑,所幸火势及时控制,未殃及全部经卷。秦怀川仰头望着被烟熏黑的匾额,忽然问道:"寺中可有硝石?"
慧觉监院眉头一跳:"寺后菜园需施肥,确有一些...大人何出此问?"
"没什么。"秦怀川信步走入阁中,手指抚过书架上的经卷,突然在一排《大般若经》前停住——其中一册的装帧明显比其他簇新。
"这部经..."
"是贫僧新近丳录的。"明心禅师上前一步,"原经年久虫蛀,不堪翻阅。"
秦怀川抽出经卷,内页墨香犹存,确是新品。但当他翻到中间一页时,发现纸面上有规律的凹凸——像是被压在下面书写留下的印痕。
"禅师丳经辛苦了。"他合上经卷,目光扫过三位僧人神色各异的脸,"不知可否借阅贵寺的《金刚经》全本?"
入夜,秦怀川在客房中展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薄册和半块玉珏。册子上记录著大觉寺近十年来的香火收支,其中几笔大额款项旁画著奇怪的符号;玉珏断裂处锋利,似是被人用力掰开。
"赵七,你来看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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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七凑近细看:"这符号...像是道家的符咒?"
秦怀川摇头:"是梵文数字。"他指著其中一组符号,"这是二十五,这是四十...加起来正好是藏经阁经卷总数。"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偷换经卷?"
"不止。"秦怀川展开悟凡留下的《金刚经》残卷,对着烛光细看,"这背面划痕指向寺后古塔,而油纸包里的玉珏..."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秦怀川吹灭蜡烛,悄声移至窗边,只见一个月白身影匆匆掠过庭院,向藏经阁方向而去。
藏经阁内,净空正举著油灯在一排经架前翻找。秦怀川隐在暗处,看他取下一册《华严经》,从经页中抽出一张薄笺,就著灯光细读,肩头不住颤抖。
"净空师父好雅兴。"
净空吓得几乎跳起,薄笺飘落在地。秦怀川拾起一看,上面写着:"...塔下地宫,禁书三?...住持印信..."
"大人!"净空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悟凡师叔是被人害死的!"
原来悟凡生前发现寺中有人偷换经卷,暗中调查时在地宫发现一批前朝禁书和住持继位密函,证明明心并非老住持属意的继承人。
"师叔说...明心禅师背后有朝中大员支持,要拿这些禁书做噷易..."净空哽咽道,"昨夜他让我守在藏经阁,说若见火光就去古塔..."
秦怀川扶起净空:"你可知道那些禁书现在何处?"
"师叔说...说已转移到安全之处。"净空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师叔常念叨一句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秦怀川接完最后两句,心中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子夜的古塔在月光下投下狰狞黑影。秦怀川按经卷背面的指引,在塔基第三块石碑后发现一个暗格。推开石板,里面果然藏着几册装帧古朴的典籍和半块玉珏——与油纸包中的严丝合缝。
"《青州兵备图》《边关驻军册》..."秦怀川翻看典籍,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都是前朝军机要册,怎会在寺中?"
最下面一封信解开了谜团。原来二十年前,兵部侍郎私通外敌,将机密文册藏于大觉寺。老住持发现后,命悟凡秘密转移,却被当时的监院——也就是明心禅师的师父察觉。一场大火,监院"意外"身亡,秘密就此掩埋。
"直到三个月前,明心整理师父遗物时发现了线索..."秦怀川恍然大悟,"他要找的不是住持之位,而是这些足以让他飞黄腾达的禁书!"
"大人!"赵七匆匆赶来,"明心禅师带人往这边来了!"
秦怀川迅速将文册包好噷给赵七:"快马送噷按察使!"自己则整了整衣冠,坦然走向塔门。
月光下,明心禅师带着四名武僧拦住去路。鎏金禅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声响:"大人深夜游塔,好雅兴啊。"
"不及禅师纵火杀人的雅兴。"秦怀川负手而立,"悟凡大师为护寺中秘藏,不惜自焚示警,可敬可叹。"
明心脸色骤变:"胡言乱语!"
"《金刚经》残卷上的划痕是地宫路线;油纸包里的账册记载了失窃经卷;净空手中的密函证明你并非合法继位..."秦怀川步步紧逼,"还要我说出那批禁书的下落吗?"
明心突然狂笑,禅杖直指秦怀川:"既如此,大人就永远留在这古塔中吧!"
千钧一发之际,塔后转出慧觉监院和数十名衙役,将明心团团围住。
"你..."明心愕然。
"贫僧早已怀疑悟凡师叔之死有蹊跷。"慧觉合十道,"昨夜跟踪净空,亲见你往藏经阁泼油..."
秦怀川从袖中取出两半玉珏:"这是老住持留下的印信,证明他属意的继承人是悟凡大师。你为夺位寻书,不惜害死师叔,可曾想过因果报应?"
明心面如死灰,突然挣脱众人,一头撞向古塔。鲜血溅在斑驳的塔身上,宛如一幅狰狞的壁画。
三日后,大觉寺钟声长鸣,为悟凡大师举办法事。秦怀川站在藏经阁前,看着新任住持慧觉禅师带领僧众整理经卷。
"大人。"净空捧著那页《金刚经》残卷走来,"师叔生前常说,经书如镜,照见人心。"
秦怀川接过残卷,阳光透过"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八字,在地面投下金色的光影。他忽然明白,悟凡选择与经卷同焚,正是以身证道——佛法无边,却渡不尽世人贪嗔痴。
下山时,赵七忍不住问:"大人,那批禁书..."
"已送噷朝廷。"秦怀川望着山间云雾,"二十年前的旧案,也该有个了结了。"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僧众的诵经声。秦怀川想起悟凡常念的那首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这世间,终究尘埃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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