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秦怀川踏入青阳书院时,檐角铜铃正发出清越的声响。这座有着二百年历史的书院笼罩在雨雾中,青砖黛瓦间流动着墨香与草木气息。
"大人,山长就在藏书楼..."引路的老仆声音颤抖,"今早送茶时发现的,身子都凉了..."
藏书楼前已围了不少人。秦怀川注意到三位站在最前列的人物:一位五十出头、面容严肃的青袍儒生;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素衣女子;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寒门学子打扮的少年。三人神色各异,却都透著不安。
推开雕花木门,浓郁的书香中混著一丝奇特的甜腻气味。山长陈松岩端坐在紫檀书案前,右手执朱笔,左手按著一份考卷,仿佛只是批阅到一半稍作歇息。若非那灰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几乎看不出已经气绝多时。
"不要移动任何物品。"秦怀川吩咐道,缓步上前。
书案上摊开的乡试预考卷被朱笔勾画得密密麻麻,其中几处批注旁画著细小的星形标记。秦怀川俯身细看,发现死者指甲呈现不正常的淡紫色,嘴唇却异常红润,像是涂了胭脂。
"山长平日身体如何?"
"回大人,恩师一向康健。"那青袍儒生上前一步,"学生周慕德,书院副院长。昨夜戌时还与恩师讨论院务,当时毫无异样..."
素衣女子突然轻咳一声:"周师兄记错了,昨夜恩师说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目如画却透著坚毅,"学生苏芷晴,负责书院女学。"
周慕德脸色一沉:"苏师妹,你..."
"好了。"秦怀川打断二人争执,指向书案旁的铜香炉,"山长批卷时必焚香?"
"是雪中春信,恩师独配的方子。"苏芷晴答道,"说是能清心明目。"
秦怀川拨开香灰,发现底层有些许未燃尽的暗红色颗粒,与寻常香料不同。他小心取样包好,转向那少年:"这位是?"
"学生杜衡。"少年声音清朗,眼神却闪烁不定,"昨夜...我在斋舍温书,未曾见过山长。"
秦怀川注意到杜衡右手腕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过。而更奇怪的是,书案下方掉落的一枚玉扣,与杜衡腰间缺失的那枚正好吻合。
雨势渐大,藏书楼的窗棂被敲打得啪啪作响。秦怀川命人将尸体抬去验看,自己则留下检查书案。
"大人,这些考卷..."赵七翻看着案头堆叠的纸张,"都是乡试预考的卷子。"
秦怀川点头。时值八月,正是乡试前夕,作为青州最高学府,青阳书院的预考成绩往往能预测正式科举的结果。他细看陈松岩批到一半的那份考卷,文采平平却得了上等评分,而在卷末空白处,山长用朱笔画了个古怪的符号——像是变体的"水"字。
"查查这份考卷是谁的。"
赵七很快带回名册:"是城南米商之子郑文昌的。奇怪的是,他平日功课很差,这次却突然名列前茅..."
秦怀川又翻阅其他考卷,发现共有七份带有特殊标记,且都是富家子弟所作。他将这些卷子与书院往年录取名册对比,发现一个规律:凡有标记者,多能中举;而真正才学出众的寒门学子,反而屡试不第。
"科举舞弊..."秦怀川自语道,突然被书架上一本《论语》吸引。这本书比其他古籍要新,且书脊处有频繁取放的痕迹。他抽出书卷,扉页上有陈松岩的亲笔批注:
"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此句当与《中庸》第三十?章参看。"
翻到《中庸》对应章节,秦怀川发现书页边缘有极细的针孔,连起来形似书院平面图的某条路径。
"赵七,去查查书院地窖在何处。"
正说著,门外传来争吵声。秦怀川推窗望去,只见周慕德与杜衡在雨中争执,隐约听见"你竟敢威胁山长"、"寒门学子就不是人吗"等只言片语。突然,周慕德一把抓住杜衡的衣襟,少年奋力挣脱时,袖中掉出一封书信。
秦怀川冒雨拾起那封信,信笺已被浸湿,但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若再不录取犬子,休怪老夫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落款是"郑"字。
仵作验尸后禀报:"大人,死者确系中毒身亡,但非寻常毒物。其症状像是多种药材混合所致,尤其是一种名为朱心兰的异域香料,单独使用无害,但与雪中春信中的龙脑相克,日久则致命。"
"需要多久?"
"按尸体状况看,至少连续吸入三个月。"仵作补充道,"奇怪的是,死者胃中有大量蜂蜜,似是毒发后自己服用的。"
秦怀川想起死者红润的嘴唇:"蜂蜜可解此毒?"
"只能暂缓,无法根治。"
回到书院,秦怀川径直前往地窖。按照《中庸》书页上的针孔提示,他在酒架后发现一道暗门。门内是个狭小密室,堆满账册和信件。最显眼处放著一本厚厚的名册,记录著二十年来书院与各方权贵的秘密噷易——银钱换科举名额的白纸黑字。
"难怪..."秦怀川翻到最新一页,上面赫然写着郑文昌的名字,后面标注"白银二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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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秦怀川迅速转身,只见苏芷晴站在暗门处,手中捧著一个锦盒。
"大人果然找到了。"她苦笑着走进来,"恩师上月发现这噸室,本想毁掉这些证据,却..."
"却被人先下手为强?"秦怀川接过锦盒,里面是一把钥匙和半页残纸,纸上写着香料配方,"这是?"
"雪中春信的真方。"苏芷晴眼中含泪,"恩师近年所用之香,被人调换了成分。他发现后开始收集证据,却..."
"谁有机会调换香料?"
"周师兄负责采购院中物资,杜衡常来藏书楼整理书籍,而我..."她声音渐低,"我每日为恩师点香。"
秦怀川审视著这位女弟子:"你与山长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苏芷晴突然解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块烫伤疤痕:"十年前我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是恩师赎我出来,准我以男子身份入学。这疤,就是当年老鸨用香炉烙的。"她重新系好衣襟,"我若要害恩师,何必等到今日?"
秦怀川在书院斋舍找到杜衡时,少年正在焚烧一堆纸张。见官服来人,他慌乱中将未燃尽的一角塞入袖中。
"藏的什么?"
杜衡倔强地抿著嘴。秦怀川不由分说抓住他手腕,抽出那张残页——是写给陈松岩的恐吓信,字迹与郑老爷那封一模一样。
"我...我只是吓唬山长..."杜衡声音发抖,"没想真的..."
"没想什么?"秦怀川厉声道,"你腕上的淤青是山长抓的吧?昨夜你去过藏书楼!"
杜衡突然崩溃大哭:"我只要一个公平!三年了,我明明才学第一,却总被那些富家子压着...昨夜我去求山长,他却说...说寒门学子就该认命..."少年撸起袖子,露出更多淤青,"他动手打我,我推了他一把,他就...就突然捂着心口倒下了..."
"所以你逃走了?"
"我...我吓坏了..."杜衡抽噎著,"但我没下毒!山长近年身体本就不好,常自服蜂蜜缓解心绞痛..."
秦怀川若有所思:"谁告诉你山长有心绞痛的?"
"全院都知道..."杜衡突然停住,脸色变了,"除了...周副院长。他上月才从终南山访学归来..."
雨夜中,秦怀川独自来到周慕德的居所。透过窗纸,可见副院长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秦怀川悄声靠近,听到他在反复念叨:"...伪君子...败坏书院名声...死有余辜..."
突然,周慕德从抽屉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红色粉末融入茶中,一饮而尽。
秦怀川破门而入时,周慕德竟毫不惊慌:"大人深夜造访,可有要事?"
"来问问山长之死。"
周慕德冷笑:"那个伪君子?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收受贿赂,买卖科举名额!我花了十年收集证据..."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可惜...没来得及亲手揭发他..."
秦怀川夺过那个瓷瓶一闻——正是朱心兰粉末!
"你...你在香料中下毒?"
"不错。"周慕德惨笑,"三年前我发现他的勾当,便开始在采购的香料中掺入朱心兰。本想让他慢慢病倒,交出书院大权...没想到昨夜杜衡那小子..."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今日我检查藏书楼,发现证据已被他转移...便知...大事不妙..."
"所以你服毒自尽?"
"成王败寇..."周慕德声音渐弱,"只恨...没能亲眼看到...书院...清明..."
雨过天晴,青阳书院鸣钟聚众。秦怀川当众公布案情:周慕德因不满陈松岩科举舞弊,长期在香料中下毒;而杜衡的冲突加速了山长毒发。至于那些舞弊证据,将一并呈交学政衙门。
"苏姑娘。"散会后,秦怀川?住苏芷晴,"山长留下的钥匙是?"
女子引他来到书院后山一处草庐。打开门锁,里面堆满了手稿和银票——正是二十年来陈松岩受贿所得,分文未动,全部标记了来源。
"恩师早年迫于权贵压力,不得不收下这些。"苏芷晴轻声道,"但他暗中用这些钱资助寒门学子...杜衡的束脩,就是恩师代缴的..."
秦怀川翻看账册,果然每一笔支出都记录在案。最后一页写着:"此孽债,终须偿。今杜衡等已成才,吾可去矣。"
离开书院时,秦怀川看见杜衡跪在陈松岩灵前,痛哭流涕。少年手中攥著那封从未送达的推荐信——山长早已秘噸为他安排了入京赶考的名额。
秋风掠过讲堂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声响,仿佛在诉说这个儒林故事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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